金陵尋師3(1 / 1)

裴景明剛醒,看著眼前粉絨絨的姑娘,竟一下沒認出來,直到她開口喚“大人”,他才恍然回神——

麵前這個穿著石榴色百褶裙、雙髻上戴著一圈毛球、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就是徐州城那個灰撲撲又吊兒郎當的神算子,柳拾月。

真是人靠衣裝。

柳拾月走到近前,見裴景明愣愣地盯著自己,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裴大人?”

“……嗯。”裴景明撐著身子坐起來,下意識打量起周圍的環境,看到窗沿上泛黃的落葉時,他頓了頓。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巳時。”

柳拾月揭開一旁的藥鍋,辨認著剩餘的藥渣,隨口答道。

裴景明:“……我的意思是,我昏迷了多久?”

他最後的記憶停留在山洞裡,姑娘撐起他,在他耳旁咬牙切齒——“裴景明,你最好彆那麼快就死掉,不然我真是虧大了”……

“哦——”柳拾月撣掉手中的藥渣,重新蓋好蓋子,掰著指頭數了數,“……二十餘天吧,今日是九月初三。”

九月?

裴景明心裡一驚。

金字腰牌、給皇帝的密信、八卦幻境……霎時間,記憶好像被人撕開條口子,先前種種如潮水一般湧入腦中。

柳拾月看他麵色發白,擔心他體內還有餘毒,忍不住朝他身邊靠了靠:“……是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手腕驀地被人攥住。

柳拾月一頓,稍稍抬眸,撞入男人漆黑的眼裡——

裴景明:“柳大師是不是該給我解釋一下?”

“解、解釋什麼……”

柳拾月下意識往後退卻,卻因腕間的力道不得不直麵男人犀利的神色。

裴景明昏睡了太久,久到柳拾月都有些忘了,他是那個不容彆人有一絲隱瞞欺騙的指揮使。

“那可太多了,不是嗎?”裴景明掀了掀嘴角,“這是哪裡、你為何做此打扮,我到底中了什麼毒、為何跟你先前所說完全不同,還有,靈溪鎮那個八卦機關……”

男人的話語步步緊逼,語氣卻是閒適從容,仿佛隻是在跟好友談天——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吧?”

柳拾月心跳一滯,又想起陸九的警告。

這些時日凰千雪醉心解毒,與她隻有方才那匆匆一麵,柳拾月根本來不及和她詳說這一路的事。

陸九的變化讓柳拾月心驚不假,可更多的是困惑,雖然不知他與裴景明有何仇怨,但下意識地,她還是選擇偏向自己的師兄。

手腕上的力道逐漸加大,柳拾月回過神來,衝裴景明笑:“大人放心,這裡是我師門,很安全,你的毒是我師父解的,至於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差錯,等我日後再跟您解釋,好不好?”

“大人您放心,我絕對不會害你的!”

“……”

裴景明不是聽不出她的避重就輕,隻是看到她小心翼翼地討巧,忽然有些不想刨根問底下去。

總之她就是這麼個人罷,雖然小心思有些多,但於他而言,應是無害的。

“大人您剛醒,還是多多休息比較好,我就先不打擾你了……我去熬藥!師父說你體內還有餘毒,藥還是得多喝幾天。”

柳拾月怕裴景明再問下去,匆匆找個借口要離開。

“……等等,”

柳拾月回頭——

裴景明:“為什麼還要救我?”

不待她回答,他又補充:“彆再說些花言巧語搪塞過去。”

其他都可以隨意掀過,他自有辦法查證,唯獨這一點,他想聽真話。

“……”

無端的,柳拾月想起靈溪鎮上看到的那個幻境。

之所以這麼執著這個問題,是因為他的哥哥救了他,最後又背叛了他嗎?

可是……

柳拾月回憶著自己最後看到的那一幕,猶豫了半天,還是選擇閉嘴。

裴景明這個人喜怒無常的,要是被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他的身世和最隱匿的秘密,他是真的不會再手下留人了吧。

“大人真的想聽我說真話嗎?”

她問。

裴景明頷首。

柳拾月:“其實也沒什麼理由,隻是不想看到有人因為我的見死不救而喪命。”

“雖然你那會要殺我時,我真的想對你見死不救,可你後來不也沒動手嘛……我這人就是記吃不記打,傻吧。”

裴景明怔了下,不知該怎麼接話。

柳拾月繼續道:“說句難聽的大人彆生氣——您是天子暗衛,需要習慣血腥,人命在你眼裡可能不算什麼,可我就是個老百姓,平常就是看到彆人劃了個大點的口子,都會下意識地跟著疼,所以……”

柳拾月聳聳肩。

裴景明亦聽懂了她的未儘之言。

屋內的空氣有些凝滯,柳拾月笑了下,故作輕鬆:“這就是我的真心話,大人可還滿意?”

“……滿意,”裴景明喉結上下一動,聲音有些澀,“多謝你如實相告。”

“不客氣!”柳拾月仿佛聽不出男人話中的苦意,晃了晃藥壺,“我走嘍!”

她推開門,一腳剛邁過門檻,聽見身後人道——

“柳拾月,你的想法很好,隻是要記得,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全力相救的。”

“……”

姑娘回頭,笑臉沐浴在暖陽下,仿佛能融化世間一切寒冰——

“這我當然知道。”

·

吟花堂外,凰千雪早已等候多時。

柳拾月走出院子就看到了那道雪白的身影,她小跑著上去:“師父!您怎麼出來了呀,休息好了嗎?徒兒去給您熬碗大補湯!”

凰千雪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藥壺上,莞爾一笑:“給你的小情郎熬藥,順便給為師做湯?”

柳拾月接得順口:“才不是順便,師父才是第一位的!”

話落,她在凰千雪笑意愈深的眼裡反應過來——

“師父!他才不是我的什麼小情郎!”

“好好好,你說不是就不是……”凰千雪滿臉都是“女大當嫁”的欣慰,“話說回來,我該叫他什麼呢,你是我徒兒,那他便是……徒婿?”

“師父!”柳拾月有些惱,“你怎麼跟師兄們一樣啊!”

她雖沒見過凰千雪,但這些時日一直與師兄們在一處,那些人平日無聊透了,乍見小師妹帶著個病弱卻貌美的男子回來,個個都跟山上的猴見到香蕉似的,一個賽一個興奮,嚷著要去吟花堂看“妹婿”,還說要給“妹婿”設置考驗,不能讓他輕易帶走小師妹……

真是叫人頭大。

柳拾月推著凰千雪往外頭走:“師父彆開玩笑了,徒兒有正事要說!”

一炷香後,溫雪堂。

凰千雪放下茶盞,柳眉微蹙:“那男子竟是紫衣司的指揮使……如此看來,確實難成良配。”

柳拾月:“……”

這茬是過不去了嗎。

“說起紫衣司,也真是造孽……”

凰千雪看向窗外的梧桐樹,枝丫蔓延,直向雲霄而去。

她緩緩開口,對柳拾月說起一樁往事——

那時她尚未避世,懷著一腔雄心壯誌拜入朝堂,成了第一位女帝師。

先皇對她禮遇有加,時常與她一起探討治國治民之策,直到後來,因為紫衣司的建立,她與先皇起了爭執。

凰千雪不認為以殺人淘汰製建立的紫衣司能護佑天下太平,民心積怨,早晚會遭到反噬。

先皇則覺得,犧牲一部分本就孤苦無依的人,能換來皇權穩固、法紀嚴明,是十分劃算的買賣。

二人話不投機,誰也無法說服誰。

凰千雪自來孤傲,不日便辭官離京,遊曆天下,後來再聽說紫衣司的“威名”時,她已在千機峰隱居很多年了……

“雖然這麼說可能有偏頗之嫌,”凰千雪道,“但是紫衣司出來的人,大多是沒有感情、隻會服從命令的殺人機器。”

“師父知道十兒心善,但不是誰都配得上你的善良,明白嗎?”

“……”柳拾月看著茶盞裡漂浮打旋的茶葉,有些無措,“那師父,徒兒是不是……不該救他?”

凰千雪搖頭:“談不上什麼對錯,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柳拾月:“……徒兒不懂。”

“你總會懂的……”凰千雪摩挲著手中的玉龜甲,那是她占卜時的常用之物,“為師隻知紫衣司是如何,卻不知那裴景明是如何,是非對錯,十兒心裡應該有杆秤。”

“……”

柳拾月沉默。

她不知道自己心裡有沒有師父說的那杆秤。

她向來是隨心所欲的,麵對裴景明時的言行舉止,也都是從心而行,甚少去思考“應該怎麼做才妥當”。

而且師父以前也從來不跟她說這些。

柳拾月總覺得,這次回來,師父對自己好像有了一些變化……

“好了,不說這個了,”凰千雪重新沏了壺茶水,“師父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柳拾月在師父的注視下挺直腰背,心中隱隱浮現出一個猜測。

凰千雪:“那位指揮使中的毒,是陸九的十日散。”

柳拾月垂眸:“是……徒兒想跟師父說的,便是這件事……”

柳拾月從她與裴景明在徐州查狐妖案開始,一直說到在靈溪鎮陷入機關,遇見陸九……

一個時辰後。

正午的太陽高高掛起,溫雪堂的木地板上,映出凰千雪獨坐的身影。

柳拾月已經走了有一會兒了,凰千雪盯著眼前冒著熱氣的茶盞,直到那白霧徹底消散,根根分明的茶葉沉在底部,遮住了杯底的玉色花紋。

若說之前還有猶豫,此時此刻,凰千雪已然確定玉龜甲所言不虛——

陸九是災禍,留在千機閣,便禍亂師門,即便趕去民間,他亦要作亂!

想起龜甲顯示的另一個卦象,凰千雪匆匆起身,離開溫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