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溪幻境3(1 / 1)

青衣司隸屬於紫衣司,青衣指揮使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抓一些孤兒進司,讓他們相互爭鬥,留下最有狠勁的一批,送到紫衣司,培養成天子的專屬暗衛。

裴景明剛進司時個子小,性子軟,麵對彆人的拳打腳踢根本不懂還手,隻會抱著腦袋縮在角落裡哭,想著長興街上的叔伯嬸娘,想他們早點來救自己。

一群孩子在暗獄裡呆了三天,沒吃沒喝,直到餓得再沒力氣打架時,兩個暗衛抬來一桶米粥和饅頭,丟下一句話——

“這裡的食物隻夠三十個人吃,有能耐的來,沒能耐的就等死吧!”

話音剛落,一群半大的孩子如餓狼般撲了上去,你爭我奪,甚至撿起地上的石頭往對方腦袋上砸。

裴景明嚇壞了,他不敢跟他們打,小心翼翼地貼著牆根挪動,試圖撿點殘渣充饑。

他很快就被人發現了。

平日裡就愛打人的幾個大孩子圍上來——

“把饅頭給我!不然打死你!”

“……”裴景明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把饅頭塞進嘴裡,嚼都沒嚼就往下咽。

“他吃進嘴裡了!快!快挖出來!”

幾人把裴景明壓在茅草堆上,領頭的騎在他身上,死命扣他的嘴。

“唔!唔唔……”裴景明一口咬住那隻臟兮兮的手,口腔內瞬間充滿血腥味,混著饅頭,被他一一咽下。

“啊!!”

那孩子吃痛,一巴掌甩在他臉上,力氣之大,讓裴景明眼前冒出許多白星。

恍惚間,他看見騎在自己身上的人抱起一塊石頭,高高舉起——

“啊!”

“……”

不是預料之中的疼痛。

裴景明睜眼,看見一個男孩站在自己麵前,氣勢洶洶:“要吃饅頭去前麵搶!再敢欺負他,我就打死你們!”

裴景明知道這個男孩,兩人差不多身量,可他比自己厲害多了,打架有股不要命的狠勁,青衣司裡的孩子都不願意惹他。

“你沒事吧?”男孩扶起裴景明。

“沒,沒事……”裴景明有些害怕他的觸碰。

男孩:“你彆怕,我會保護你的,你額頭上都青了,我幫你處理一下!”

說是處理,其實不過是用帕子擦了擦。

臟汙的帕子沾上窗沿裡殘留的雨水,碰到傷口很疼很疼,可是裴景明沒有叫。

他要表現得堅強一點,他怕男孩嫌他沒用,不肯繼續保護他。

男孩悄悄從懷裡掏出一個饅頭:“我搶到兩個,給你一個,快吃!”

裴景明搖搖腦袋:“我不餓……”

肚子發出一聲抗議的叫聲,讓裴景明紅了臉。

男孩把饅頭塞進他嘴裡,又拍拍他的肩:“吃了我的饅頭,就是我的人了!以後我們兩個一隊,這樣彆人就打不過我們了!”

“……好。”

從這以後,他就一直跟在男孩身後,男孩叫裴春和,他就叫裴景明,打架時男孩衝在前麵,他就在後麵衝敵人扔石頭。

一開始還沒什麼,後來青衣司的人給了他們匕首,牢獄裡每天都有孩子渾身是血得抬出去。

有一次裴春和為保護他受了傷,裴景明看著他白色的囚衣染成鮮紅,眼淚斷了線似的往下掉。

“彆哭了,哥不疼……”裴春和還在安慰他。

“哥哥……”裴景明問出了一直埋在心底的疑惑,“你為什麼要保護我?”

他不會打架,跟裴春和一隊隻能拖後腿。

“……這哪有什麼為什麼,”裴春和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隻是溫和地看著裴景明,“我看你投緣,想當你哥哥,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跟他們在青衣司的日子一樣,簡單地爭鬥,簡單地殺人,簡單地為了活著。

最後的最後,跟裴景明一起進來的六十個孩子,隻剩下最後十個。

他們通過了考驗。

進紫衣司的第一天,十歲的裴景明問裴春和:

“哥哥,我們為什麼要殺這麼多人?”

裴春和此時十五有餘,眼裡卻沒有少年郎該有的意氣風發。

“……我也不知道,隻是我們不殺彆人,就會被彆人殺死。”

“哥哥……”

“景明,彆擔心,一切都結束了!”裴春和突然抓住裴景明的肩,“我們現在進了紫衣司,就不用互相殘殺了,他們會教我們武功,隻要好好學,日後就能為天子效力,為國家效力!”

少年語氣堅定,眼神卻是麻木。

裴景明默默咀嚼著哥哥的話。

天子、國家……

他低頭看自己滿是傷痕的手,表麵的血跡已然洗掉,但總有一些東西,會透過皮膚的紋理,滲進心裡。

哪怕過程是不堪的,但結果或許是好的吧,或許他還有機會實現兒時的理想,成為一名好官吧。

裴景明隻能這樣想。

裴春和似乎說對了,自從他們進了紫衣司,就有暗衛來教他們武功——雖然都是殺人的手段。

他們依舊需要打架,隻是武器從彈弓匕首變成了包著布的軟劍。

裴景明覺得,紫衣司可能不需要他們爭得你死我活,有時候,大家甚至能聚在一起聊天,兒時的仇恨似乎隨著年歲的累積慢慢消逝。

他們都是同類人,見不得光,就隻能依偎在黑暗裡互相取暖。

裴景明的天賦也越來越出眾,不光是武功造詣,敏銳的直覺和對危機的超前意識也讓他慢慢被人注意。

紫衣指揮使開始派他去執行暗殺任務,殺貪官汙吏,殺奸商惡臣,總之在指揮使口中,殺的都是危害皇帝,危害平朝江山社稷的人。

裴景明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好官,但這是他六歲之後唯一算得上安寧的日子。

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他不止一次祈禱。

平帝四十三年冬,京城落了第一場雪,裴景明等人被趕到演武場上。

披著紫狐裘大氅的指揮使端坐高台,手中茶盞的熱氣嫋嫋升起,氤氳了那雙冷若冰霜的眼:

“跟青衣司的規矩一樣,開始吧。”

“……”

裴景明下意識看向旁邊的裴春和。

他今年已二十,是數得上名的暗衛,可遇事時還是想著依靠哥哥。

裴春和遞了個莫慌的眼神,放在腰間的手漸漸收緊。

演武場上五十名暗衛,無人動手。

“怎麼,處出感情,舍不得下手了?”

指揮使冰冷的戲謔聲混著冷風灌入眾人耳中——

“一盞茶。”

“若你們不動手,每隔一盞茶,我就殺一人。”

話落,他拿起手下遞來的弓,搭弓架箭,一氣嗬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了一人性命。

箭矢穿過他的頭骨,釘在一旁的木樁上,尾羽在冷冽寒風中打顫。

“……”

有人動了,卻是朝著高台的方向——

“嗖!”

那人直挺挺倒在地上,眉心一點鮮紅。

“……不自量力,”指揮使輕嗤,“一盞茶要到了,還不動手?”

“……”

一道劍身與劍鞘的摩擦聲打破了死寂,緊接著便有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鵝毛大雪紛飛,塵間一片雪白,唯有一方圓台,紅得刺目。

一開始,相熟的少年還會結成一隊,共同廝殺,隨著滴漏的水不斷減少,最終,他們的刀刃轉向了對方——

本就是獨行者,一時的陪伴終究抵不過性命的威脅。

台上,隻有裴景明和裴春和還站在一起,抬起沾滿鮮血的劍,守護對方的後背。

最後也隻有他們兩個了。

“啪,啪,啪——”

高台上響起清脆的掌聲。

指揮使起身,語氣莫名:“好一對同生共死的兄弟。”

裴景明轉頭看裴春和,滿是血汙的臉上,一雙黑眸格外的亮:“哥!”

我們活下來了!

“……”裴春和垂眸,避開他的目光。

“可是我還沒說完規則呢……”

指揮使滿臉興味:“今日這台上,隻有一個人,能活著走下來。”

隻有一個人能活著走下來。

裴景明皺眉,還未體味過來這句話的意味,右胸口驀地巨痛,好像有什麼異物插入其中——

裴景明感覺身上破了個洞,冷冽的風灌進來,吹得他心疼。

“景明……對不起。”

“噗呲——”

劍器拔出血肉的聲音。

裴景明咳出一口鮮血,緩緩回頭——

裴春和立於冰天雪地間,風雪模糊了他的麵容,卻模糊不去他眼中的決絕……

裴景明想不通。

“弟弟,”

裴春和緩緩開口:“從小到大,我救了你那麼多次,為你受了那麼多傷,你就當今次還給我吧。”

“……”裴景明不敢相信,“你救我,就是為了今日,讓我還你一命,是嗎……”

裴春和:“是啊,我早知道紫衣司這該死的規則,當初救你,就是讓你做我的人肉盾牌……”

“你難道真的相信,我會對一個沒有任何關係的人如此好嗎?”

“選你當‘弟弟’,是因為你最好騙。”

“……”

裴景明笑了。

他支起搖搖欲墜的身體:“那就來吧……哥哥。”

裴景明這些年多在外曆練,都是鮮血堆裡煉出來的手段,即便此刻的他身受重傷,裴春和也難以招架。

十幾招後,裴春和躲避不察,自己撞上了裴景明的劍。

鮮血噴了裴景明一臉。

他忍不住閉眼,可還是血紅一片,令人作嘔。

“已經……這麼厲害了啊,”

裴春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看來我當初……真是選錯人了……”

他猛地推開裴景明,強撐著踉蹌了一會,倒在死人堆裡,胸口和嘴裡源源不斷地流著血,流到早已乾涸的,暗紅的冰霜地上。

指揮使走下高台,誇讚:“真好,不愧是這幾年來最有天賦的少年……”

裴景明的視野裡全是斑駁的血紅,他甩了甩暈沉的腦袋,死死地盯著越來越近的紫色身影。

殺死他。

心底有個聲音在叫囂。

一步、兩步……

劍尖與地板摩擦,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鮮血染紅了銀色的劍身,一滴兩滴滴在石板磚上,順著紋路蔓延,開出一朵朵血色的彼岸蓮……

“裴景明!”

“……”

裴景明眼前閃過一道身影,緊接著,有人把一團東西毫不留情地糊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