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開門見山:“蓮丫頭,你家老爺給小姐說了門親事。以後小姐就是富貴人家的少奶奶了,怕是記不得我們這些小門小戶。”
小姑娘未經人事,但也不是一概不知。回想近日主翁家中之事,以及家廚異樣,竟是有跡可循,暗道:“這是有好事?”
“夫人說的哪裡話,小姐怎會舍得您和老爺。”
“到底是,”夫人道,“遠嫁的女兒多思親,你奶奶做女兒的時候,也是這般哩。”
“奶奶好福氣咧……小姐尚許青澀,碧玉般年華,何況文君晚嫁,哪裡就到了談婚論嫁的份兒。”細蓮絞著手帕。
“你這丫頭,一點事不曉。”夫人指著她輕笑出聲。“跟你小姐同歲的夏家姑娘去年年初便嫁做人婦。你家小姐再晚可成大姑娘咯。女大不中留,何況人家紀公子下了禮單,上心著呢。”
“啊,”細蓮期期艾艾,“不是吧,大奶奶,我的好奶奶,這、這,向來是‘襄王有意,神女無心’啊。”
夫人警覺,“你說什麼?”
“沒、沒甚事,小姐這不是要定親了麼!好事!好事!”
夫人質問道:“你家小姐和外麵的人有染?”
細蓮叩倒在地,“奴婢不知。”
“她敢!”大奶奶屏息,略加思索,“你不必再說。恁般無恥——好個下賤胚子,跟人好不敢同她娘說哩,你且去把她叫來!”大奶奶說完,又叫小廝去找老爺。
細蓮知已闖禍,忙哭哭啼啼去找小姐。
那柳姑娘是有幾分烈性的,見細蓮吐露真言,哪還受得住,當即去找她爹娘理論。
那柳員外也是,接待完女婿挽留不住去見夫人,趕巧撞著家童,“你小子急什麼?這姑爺倒好,來了便走,當說是瀟灑呢,還是無禮。大老遠跑來,竟是為遊玩,也不讓我安排則個。”家童耳語一番,縮回去哈著腰,他不由加快步伐,叫家童跟上,進入內室,怒急拍桌,“是哪個混小子,哄我柳家女兒?”
“不是,不是彆個……”柳半紅想說是我同娘的救命恩公。不過這話沒說全。柳夫人適時扯過,快言:“你這沒腦子的蠢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祖宗留下的規矩,豈容你乖張放肆?”說完,又向自家女兒使了個眼色。
“說啊!”員外揪住細蓮,“還哭,你來說!”
柳半紅心跳如雷。
依他爹的脾性,麵子天大,若是實說,哪還管什麼恩情?無法,她隻得低下頭去,假意認錯,接受爹娘訓教。
沉聲中,她的心肺愈來愈悶,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還須安慰自己:今日事是今日晦,但求石郎無恙……
恍惚間她好像聽見她爹說:“……金匱將星,婚宴將至,你且早做準備,莫要多言。”後來又說了些什麼,她都記不清了。
日月不休,光陰不止,轉瞬已是初春時候。院中銀杏樹又結出新芽嫩葉,候鳥歸來又築起新巢,正是萬象更新之際,未出閣的姑娘也要嫁人了……
柳半紅著新衣,試新妝,麵若桃李,隻是神色淒然,久對妝奩發愣。
細蓮見狀,放下手中口脂在一旁勸解:“小姐,今天是大喜之日,你且高興些。人紀公子是體麵人家哩,不比你去低簷受氣強。”
“你懂什麼?”柳半紅不喜,把頭偏向一邊,偏巧瞥見玉梳,拿起在手中摩挲,昔日種種湧上心頭,更覺悲愴。
“小姐。”細蓮過了好久,又喚她一遍。
柳半紅才轉過身,把玉梳拿起些,“細蓮,看,我同石郎定情信物。”她的手有些顫抖,“此物雖不甚稀奇,真心卻在卻實。……我同石郎兩情相悅、知心著意,怎麼就天公不作美?想是我們命裡該作苦鴛鴦,今生有緣沒份難成雙嗬——隻待我留下一點念想。”
說罷,她動起手來,欲將玉梳掰成兩半。
痛——掰折的疼痛,把這懶兒玉梳從睡夢中驚醒 。它甫一睜眼,見有人狠心加害於它,左右扭曲著身軀,呼聲:“住手!住手!”
主仆二人嚇壞了,異口同聲尖叫了遍。
玉梳被丟棄在一旁,唯恐多添是非,忙定住二人,又假借新娘身體,糊弄闖進來的小廝,很是心驚膽戰了一番。
此事欲從年關說起。
節日裡柳府上下張燈結彩、宴賓禮客,好不熱鬨。
玉梳也跟著活絡起來。
黑夜裡她仗著身形矮小東竄西竄,出入之間,竟無人知曉。約摸亥時時分,人定將歇,柳小姐尋不得玉梳很是著急,那細蓮同一個貼身丫頭就過來勸她,許久才得入睡。
玉梳誤入庫房。裡麵多的是金銀財寶稀罕物,玉梳偏受那小姐夫家送來的赤玉明珠誘惑,一把將其吞食,過後修為大增,既附得低微者身,又能化作人形。
適時,它抽離柳小姐軀殼,旁人但見一抹豆綠衣裙,其人體態勻稱,笑容可掬。
“先聽我說,”她看向新娘,“你是柳家的大小姐,柳半紅。今日即將趕往堇州府與城中紀三公子成婚。那男人日前我已見過,還行,不比你那匹夫差。咳咳,我們一碼歸一碼嗬,你隻說,我哪裡就妨礙著你,讓你起歹心戕害於我?”
玉梳解過封禁。
二人怎奈何得她,忙來討饒。那柳小姐淚眼婆娑,跪道:“實乃誤會,民女同使女細蓮並不知是天仙下凡。前折玉梳,非是害命,誠是睹物思人,想將這半邊寄與石郎,半邊自家留著,以解相離相思之苦。”
玉梳從那人手中脫手與柳半紅,朝夕相處已有月餘,又見其真誠,心下不免鬆動,“也罷,諒你也不敢同我為敵。”
她是原諒了主仆二人,還不忘告誡她們莫要在人前議她。說完也不管餘事,就要走。
掀開珠簾來到漆門前,她略略止住,暗道:“不好,從雕窗走。”說完她又變作原形徑返內室。
好姐兒,將將還斯文模樣,說些漂亮話,她一走竟發起瘋來,推倒小丫鬟就要往牆上撞?!
玉梳飛過去一把揪住她的衣領。那柳小姐衝勁卸了,跌倒在地,妝發繚亂。
屋裡頭可隻有細蓮一人服侍,其他婢女早被柳半紅轟走,若不是她執意留下,夫人老爺怕是要用硬法子降服小姐了。她現在才知高估自己,反倒有些後悔。
要不是仙娥相助,小姐有個三長兩短的,還不杖殺她也。
她心有苦楚,還要安慰小姐,扶起她正待要勸,她家小姐又發了瘋似地往前掙。她一壁苦苦抱住柳半紅,哭道:“小姐,使不得,使不得。”一壁呼著下人名姓。
柳半紅掙脫不得。
“好好,你彆叫,”她被細蓮的架勢嚇著,回過神,沉著臉道:“可是又要有把人鬨來?”
細蓮見人冷靜下來,隻是低聲啜泣,埋頭抹淚。
玉梳見無人理她,插嘴道:“要不是我——呸,不是,姑奶奶~為了一個男人,要死要活,至於麼?”
“可不是?你們倒好,一個是千金小姐,一個有勇武神力,偏就我生來卑賤,手無縛雞之力,苦煞我也,杖殺我也!”細蓮作跌倒歪地撒潑狀,給人看身上的傷痕,又近乎自虐地捶打自己,嘴裡不知吐著什麼。
“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