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寧的猜測沒有錯。

X閣南門雖然離主閣景區有點遠，但進去以後，會路過長長一段江景。

下午三點左右，正是太陽最毒的時候，似乎柔雲也有悲憫之心，悄悄遮住些許陽光，減少紫外線對遊人的暴曬，露出來的光芒，又將江麵照耀得波光粼粼。

時而一陣風過，江麵忍不住抖了抖，將附著在身上星星點點的碎鑽抖落於彆處，最終落在行人的眼裡。

江景的確漂亮，連同洛塵心情都放鬆了。

當然前提是，遊玩搭子不是自己討厭的人。

他們的心情都十分放鬆，應是江麵吞納了他們這些天來所有的不開心，而清風吹走了積攢下來的疲憊。

身旁更有幸有知己相伴，共賞人間好風景。

“洛塵。”宋寧突然說，“想聽你背個書。”

這要求來得猝不及防。但作為一名高中生，無論理科生文科生，對於文言文總是要背那麼幾篇的。

洛塵自然也是，於是他看一眼遼闊的江景，想到他們這趟旅程的終點，脫口而出的，便是那少年天才所寫文章。

文章第一段交代背景事由，即對於此地的一些介紹以及少年天才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文章第二三段寫景，描繪的是三秋之時，X閣的迷人景色。那句縱橫千古，流芳百世的名句就是第三段寫景的巔峰。

第四段轉為抒情。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洛塵背到了這裡。

宋寧很認真地看他一眼後，笑了笑。

她無聲地重複這句話。

洛塵的文章背完了，得到了宋寧真心實意的誇讚:“我看過高中必背文言文，這篇不在名單裡，你好優秀啊。”

洛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個人很喜歡這篇罷了。”

“其實我也喜歡，但一直沒背下來。”說著，宋寧指向遠方若隱若現的樓閣，喊道：“今天看完你的真容後，我一定要把文章背下來！”

洛塵忍不住說：“其實，背課文免門票來著。”

“啊？！”宋寧震驚且無奈，“你應該早點和我說的，這樣就能省門票了。”

“但我覺得，背課文不應該功利性這麼強。”洛塵說。

“這怎麼能叫功利性呢？”宋寧反駁，“我選擇來這，就是因為喜歡，喜歡這個地方，也喜歡背後蘊藏的文化價值，而背課文帶來的經濟效益隻是附加的驅動力罷了。”

“那難道我們洛塵大學霸背文言文都是因為喜歡嗎？”宋寧看一眼洛塵，問出這棘手的問題。

“是也不是。”洛塵倒是沒理會宋寧的挖苦，他輕聲道：“我之前在網絡上看到一個問題，提問者問，華夏詩文的魅力到底在哪裡？有個回答說，當你需要的時候，它在，你就知道它的魅力了。”

宋寧怔了一下。

好像是這樣的，迷路的時候，似乎隻是多吟幾遍“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能感受到莫大的慰藉。

這段路途並沒有想象中的長，也就走了十幾分鐘左右，就到了主景區。

景區不算很大，還有一些設施在修葺。

“你去過那江南的另外兩座名樓嗎？”宋寧看著這座仿古的現代閣樓，突然問。

“沒有。”洛塵搖頭，“我覺得景色差異不會很大。”

理論上應是這樣，畢竟三省相鄰，同依長江，高樓下的江水能有多大差彆？

“浮光躍金，靜影成壁”雖沒有，但“秋水共長天一色”也差不到哪兒去。

品味不了“黃鶴一去不複返”，可“檻外長江空自流”的意境也不差。

賞景這件事，從來都無關乎景色，隻在心緒。縱是千古奇景，若心緒不佳，也賞不出百世流芳的讚美詞究竟落在何處。而心緒靜了，哪怕隻一方小石潭，都能體會出冷寂淒清之感。

於是景不再是景，人也不是當下的人。

洛塵和宋寧驗好票進了主景區後，宋寧玩心大起，洛塵隻能做一個儘職儘責的攝影師。

到了主閣三層，是賞江景的絕佳位置。

迎麵江風浩浩湯湯，陽光下的長江支流，蜿蜒流淌，一往無前，盛下的何止人間的星河。

遠行的船隻留下漣漪，樓頭的遊子獨享歡愉。

“洛塵。”江風再一次鋪麵而來時，宋寧說：“我好像……真的很舍不得。”

“那就不要走了。”洛塵輕聲說：“如果你舍不得這人間，是因為人間也舍不得你。”

宋寧笑了下，說：“我說的是我不想去漠城，我覺得留在江南也挺好的。”

洛塵並不尷尬，冷靜接道：“江南畢竟養人，彆考慮了，留下吧。”

宋寧實在難以說清其中複雜的關係，隻好邊抬步邊道：“去上麵看看。”

到了第六層，滿室都是許願牌。宋寧眼睛亮起，她對洛塵說：“我想寫一個。”

說著，就走向收銀台那邊，看了各種式樣的許願牌，最終拿了一塊“萬事如意”的牌子，宋寧坐到另一旁，構思要寫些什麼。

另一塊牌子落在她麵前，也是“萬事如意”，洛塵坐到她對麵，“還沒寫嗎？你不寫我先寫？”

“你先就你先。”宋寧把筆遞給了洛塵。

拿過筆後，洛塵卻換了地方，一筆一畫寫出此生最大願景。

然後將許願牌背在身後，走到宋寧那裡，把筆遞還，宋寧接過，順便伸頭往他背後看去，“寫了什麼？”

“不告訴你。”洛塵笑吟吟說，“我先去掛啦。”

“不掛在一起嗎？”宋寧問。

洛塵看了一眼四周，十分認真地說：“為防止不靈驗，我覺得分開汲取天地靈氣比較好，所以我掛右邊，你掛左邊，怎麼樣？”

“行吧。”宋寧應了，接過筆，仍是思緒全無。

小時候聽有些人說，願望這個東西不能亂許，叫人聽見了不行，許太多了也不行。

宋寧於是盤算著，她想許一個性價比最高的願望。

良久，她落筆寫下：“希望我此生自由無畏，成為那個我想成為的人。”

至於她想成為什麼樣的人，現在嘛，還沒有想法。說不定願望許完了，她就知道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了。

最後一筆寫完，洛塵回來了，但十分體貼地站在一旁，目不斜視。

等宋寧將許願牌也掛好後，他們並肩走出這間小小的房子。

這裡不是佛門道觀，沒有供奉，沒有香火，沒有得道高僧，沒有千百年積攢的應許應靈的傳聞，卻也載了人間的眾多願。

好像凡世間的人，總要憑借這一點念頭才能活下去。

重回觀景台時，已經到了下午五點，太陽已落到高樓之間，再有一個鐘頭，就該完全消散在今天的時光中。

晚霞燦燦，凝出的水滴暈染了整片柔和的白雲，散射的光線訴說著天地間最絢爛的景，萬物造化之美，日日可見。

然而此刻，古閣高台上，江風浩蕩，千百年的聲音，驟然回響。

大雁南飛，秋水東流，世間一切，都循著命定的軌跡，沒有偏差。

宋寧其實不太喜歡拍人像照，不是因為她的容貌實在樸素得無聊，而是她不願意將自己嵌入某層風景，某段記憶中。

好吧，其實她有時看著自己的照片，會覺得尷尬。

可是這次，在將長天落霞拍完後，她眨眨眼，看向洛塵。

洛塵認命，當起了攝影師。

很難說清一個女生究竟要什麼效果才會滿意，這曾經是網絡上許多人吐槽的事情。總之，洛塵在網上學的所有技巧，拍出的每張照片，宋寧都照單全收，弄得洛塵實在難以揣測宋寧的喜好以及意圖。

殘陽墜墜，將徹底陷入高樓之下，宋寧見狀，忙拉起洛塵，“快！太陽要下山了！”

洛塵一頓，手中觸感溫熱新奇，他笑了下，然後也跑起來，說：“那我們去追太陽！”

男生的體力較女生好，再加上逆著人潮，洛塵又比較熟悉地形，三兩下就和宋寧拉開距離。

不過也隻是三兩米，一層樓的差距，等他們順著標識，一路下了閣樓，倚著岸邊垂柳，靜觀殘陽。

彤日光芒不再，光暈也不再迷人眼，有稚嫩的聲音問：“太陽怎麼不見了？”

另一個穩重的聲音回答：“太陽也要休息啊。”

宋寧捏著嗓子，也有樣學樣，問：“太陽也要休息嗎？”

“太陽當然也要休息啊。”洛塵配合，溫和地笑笑，“世界上的一切都需要休息，一花一草，一樹一木，都有一個特定的時刻，什麼也不做，隻是靜靜地享有獨屬於他們的時間與空間。”

宋寧誇張地鼓著掌，說：“哥哥好厲害啊！什麼都知道！”

“那還是沒有姐姐厲害。”洛塵禮貌回敬，“我可懂不了， ‘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的意境。”

宋寧眨眨眼，表示這人變成這樣與我無關。

“行吧。”洛塵睨她一眼，“回家。”

回程路上，萬家燈火明光爍亮，城市露出夜生活的一角，章城是個正在崛起的二線城市，煙霧纏繞在燈光周圍，孜然香味飄向遠方，落在近處，總是希望人再多一點，希望街邊路燈的光再迷離一點，希望匆匆的人能夠有短暫的停留。

靠著公交車的窗，宋寧突然覺得，有一些事情，不如讓它永遠都模糊下去。

譬如身邊坐著的這個少年，她側過頭看一眼，洛塵緊閉雙眼，大概在小寐，她又回過頭繼續看窗外景。

宋寧想，不知道原因好像也沒什麼，至少此時此刻，他們是最契合的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