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結束,隻預示著初三年級的學生獲得了短暫的喘息。而其他年級的學生,仍舊要努力,為期末周交上一份令自己和家人都滿意的答卷。
洛塵投入了期末周最緊張的複習中,宋寧則找了一份便利店的收銀員兼職,自己獨自生活的這三個多月中,她深刻意識到,充裕的經濟狀況是情緒穩定的重要保障。
一晃,高二結束了期末考的最後一門,宋寧禮尚往來,也請他吃了一頓名為“慶祝”的飯。
但——慶祝的是,他成為準高三生。
宜鄉一中充分利用高二升高三的這個暑假,為重點班的同學開設了補習班。
一共兩期,七月份一期,八月份一期,共四十六天。
“恭喜你啊。”宋寧言笑晏晏。
“……謝謝你。”洛塵略顯頹然。
“不要那麼喪嘛,高考誒,你想想,十幾年的學生生涯都是為了這兩個字,繃完這最後一年,你可就真的解放了。”宋寧安慰。
“理論誰都明白,真正經曆還是會不一樣的。”洛塵歎著氣說,“不過還好也有十幾天假期。”
“到時候我帶你出去玩。”洛塵又笑起來,“效應號召,勞逸結合。”
“不錯不錯,擁有極強的自我恢複能力,這才是我認識的洛塵。”宋寧笑著舉起可樂杯,“來碰個杯?”
“你又學了一些奇怪的儀式嗎?上次還沒有這個環節。”洛塵問,“碰杯不都得是為什麼什麼嗎?”
“那就為——”宋寧歪頭想了想,“為洛塵同學成為準高三生吧!”
“……謝謝。”洛塵也笑,“但我覺得,為宋寧同學成為準高中生碰杯更為精妙。”
準高中生的成績在一個禮拜後出來。
初中課業七門,語數英政史物化。語數英120滿分,物化100滿分,政70史50滿分,加上體育分以及物化的實驗操作分,總分共755分。
中考的分值偏向,反映的也是整個省對於文理科的偏向。
彼時宋寧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直到文理分科時,她都沒有多想。
而宋寧的初中以607為句號。
考砸了。
砸得徹底。
她在初中三年模擬考中,考過一次最好的成績為603,是沒有加體育以及實驗操作20分的文化裸分,若是加了,可以達到670多。
今年章城附中的錄取分數線為686分,如果宋寧能將過往的狀態保持下去,再憑借一點點運氣和世故,也許能入學章城附中也說不定。
但顯然,現在連想都不必想。
而平時,她都穩定在文化分570的情況下。
即便那次初三二模考得很爛,文化分也有557,都比這次中考好。
雖說早有預感,但仍難以接受。
宋寧便將自己關在一條路上,隻她一人的路上。
洛塵在學校奮戰高三,父母尚在外地潛心搞錢,老師已經帶完初中,再無乾係。
一切都那麼剛好。
剛好她跌落穀底之時,身旁無一人。
洛塵發來的消息宋寧一概不理,她隻拿起碎紙片。
“我回到了自己的空間,卻沒擁有夏日。便把回憶裝進了日記本裡,裁下幾片紙條,太疼,又把它也塞了回去。晚霞染紅了天,我還是沒看見我的夏天。”
她將自己出分那天夜晚寫下的字句翻來覆去地讀,卻依舊讀不明白。
讀不明白自己的回憶,讀不明白那幾片紙條怎會帶來如此大的痛感,讀不明白晚霞如此燦爛,為什麼不是她的夏天。
她依舊在便利店工作,已然進入全盛的夏天,宋寧這一個禮拜卻穿了長袖,彆人問及時,她溫柔笑答:“我容易曬黑。”
——太容易曬黑了,到時候手臂會非常難看,所以要遮蓋得嚴嚴實實。
一個禮拜結束,洛塵有了一天的假期,他知道宋寧在哪裡做兼職。之前給她發的消息全都沒回,又出了中考成績,洛塵心底早就有了不好的猜測。
這猜測在看到宋寧穿得嚴嚴實實後,落到實處。
曾經有一次和宋寧閒聊時,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他們兩個青春期很像,這並不是玩笑話,也不是安慰宋寧說的謊,而是真實的記憶。
他也曾度過一段陰暗的日子。
因為周遭太黑了,看不見未來。所以往往要紅,越鮮豔的紅,越能顯得世界明亮。
他的瞳眸緊縮,心跳也不可控地急促起來。
有些記憶,總是在看到相關瞬間時,反複湧起。
那個時候,他是怎樣的呢?和現在的她,又有什麼區彆?
恰巧宋寧往窗外抬頭看了一眼。
那一眼太平淡了,什麼情緒也沒有,仿佛人間的愛恨怨憎,都從未與她有過半分關係。
如果這世界的一切都與她再無關了,那他呢?也是陌生人麼,連一個眼神都得不到的那種陌生人。
洛塵突然感到一陣刺痛。
他平複心情,往便利店走去,像普通的客人一樣,在零食區挑挑揀揀。
宋寧這個人在他這裡早已具象化,於是一路挑選過去的零食,無不顯示了宋寧的痕跡。
這世界上總有人,總有事,總有那麼一瞬間,是獨屬於一個人的,那些都會是他們來過世界的證明。
洛塵把精挑細選出來的零食放進了購物籃。
到收銀台結賬時,洛塵靜靜地看著宋寧,卻始終沒有換來她的一次抬頭。
“麻煩結個賬。”聽見這道清冽的嗓音,熟悉又陌生,宋寧才抬起頭,便落入一道飽含擔心的目光裡。
宋寧急忙垂下頭,拿出零食一件件過掃描機,顯示在屏幕上的是提前錄入好的零食名字與價格,她好熟悉啊。
好熟悉的名字,都是她愛吃的。
好熟悉的價格,她天天接觸的。
可兩個結合在一起,變成了一曲猛烈的交響樂,每一個音符都踩在宋寧的心上,像是在訴說著對麵那位少年的情緒。
輕輕的,是他的不滿;重重的,是他的擔憂。
宋寧一直覺得,很多東西有一點就夠了,不要太過,太過了容易造成反噬。物極必反,盛極而衰不是沒有道理。
洛塵太敏感了,和她一樣。
敏感本身是很好的感覺,敏感意味著很多東西都可以迅速反應,擁有最快獲得與理解信息的能力,敏感還能快速感知到彆人不一定能感覺到的漏洞。
但太敏感,就會造成內耗。
宋寧太敏感,於是極力掩藏,用長袖遮住那些還未在她麵前存在過的唾沫星子。
洛塵太敏感了,她隻是這麼反應一下,甚至連話都沒說,他就意識到她開始逃避了,做出了猛烈的反擊。
他們都很敏感,敏感地知道對方最在意的是什麼,最害怕的又是什麼。
所以都能第一時間發覺對方的意圖。
隻一眼視線交鋒就能達到的效果。
他們多麼相似啊。
宋寧突然很想笑。
“六十七塊五。”她卻不敢抬頭,低聲問,“掃碼還是現金?”
“現金。”洛塵回答,從書包裡摸出錢包,付了錢。
有零有整,雙手相碰的時候,洛塵忍不住看了眼宋寧。她冷冷清清,像設定好的機器,可洛塵卻想抓住她的手,掀開袖子看一看那些疤。
洛塵接過了購物袋,還是沒忍住,問:“你們幾點關門?”
這是一個很好的問句,像是顧客會問商家的問題,但宋寧知道,洛塵真正想問的不是這個,應該是“你幾點下班?”
另一旁的同事乍一聽這個問題,以為是顧客晚一點還要光顧,略帶歉意地說:“我們八點就停業了。”
還有十五分鐘,洛塵看了眼手表,笑了笑:“謝謝。”
洛塵帶著打包好的零食出了門,跨坐在自己的小電驢上,吹著傍晚夾雜著白日暑氣的涼風,看到遠方公園裡已經開始熱鬨起來。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年少。
準確來說,是和宋寧一個年紀的時候,是三年前。
那個時候,洛塵略帶悵然地看了一眼天空,彤雲越來越遠,將灼日帶去天際線末端,夜晚就這麼理所應當地籠罩了城市。
洛塵想起來了,那個時候啊,他比宋寧還厭世。
宋寧最終還是下班了,避無可避,逃不過洛塵的問候。
她原本以為洛塵會很生氣,又或者會直接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是洛塵隻是將一個頭盔遞給她,示意她坐好。
這一次不需要洛塵反複詢問“你相信我嗎”這種話,她當然相信。
而且在這個不大的鄉鎮裡,他是她現在,最相信的人了。
他將她帶到了公園的,是一片寬大的草坪,夜幕下,家庭親子遊戲已經開始。
除此之外,很少見到彆的活動參與者,尤其像他們這麼年輕的學生。
洛塵將車鎖好,提起剛剛購買的一大袋零食,帶宋寧走到了其中一塊草地上。
這裡視野很好,遠眺而去,湖泊陷入寂靜,卻在燈光下,顯現出一些活泛的熱鬨。而眼前目之所及的,是追逐嬉鬨的兒童,他們的長輩圍坐在一起,聊些家長裡短。
再細細看去,湖泊前還有獨自支起矮凳的漁翁,等著‘願者’上鉤;廣場附近還有踩著滑板的少年,飛快穿梭在草坪下的石板小徑上;路邊還有小吃攤,身姿搖曳的廣場舞……
這就是宜鄉鎮的人間煙火。
洛塵打開一盒烏梅乾,遞給宋寧,“你喜歡的。”
隻四個字。
宋寧的眼眶一酸,她忍住,“謝謝。”
“宋寧。”在夜空中,洛塵的聲音格外低沉,很適合講故事,“我其實和你一樣的。”
“你現在的情況,和當年的我沒什麼分彆。”
“當年我中考失利,和你一樣,做了很多,試過逃避,試過醉生夢死,試過用真實的傷疤掩蓋心中的疼痛。”
“可是很難,很難走出來。”
“明明沒有一個人說話,可我一閉上眼,就會聽見很多聲音,他們都在說,說你不是自恃驕傲嗎,你不是覺得自己很有本領嗎,一個中考,你才考了這麼點分?”
那些聲音從未清晰,那些回憶卻刻骨銘心。
他自己走過這一條煢煢的路,不想要宋寧再蹚一遍。
很痛,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