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江南，又下起連日的雨，霧氣氤氳。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宋寧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半睡半醒間捱到了天亮。她隻好起床，收拾房間，拾掇自己。等步行到學校時，還有三分鐘上課，班上見她進來，驟然寧靜。不過片刻，又喧鬨起來。

宋寧將書包放到課桌上，從包裡抽出紙巾，緩慢擦拭，幾日沒人，桌椅落了一層灰。而後脫下外套，將其墊在桌子上，宋寧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趴在桌子上補覺。

作息是亂的，睡起來也不安心，尤其身處環境像個巨大的鬨市。

大概過去了半小時，她被敲擊在桌子上的咚咚聲叫醒，抬頭睜眼，是班主任。

她淡聲問好。

班主任將她叫了出去。

班上聲音突然嘈雜，隔著牆都能聽見。

班主任的聲音也變得慍怒。

不重要，宋寧想，這些根本不重要。

這個是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應該都是不重要的。

一堂情感教育課。兩位當事人，一位太過沉浸，一位太過遊離。

鈴聲響起，宋寧轉過頭，不知什麼時候，雨停了。

想來也不意外，這一月來，經常如此。雨突然下，又突然停，像人的情緒，起起落落，沒有定數。

教室喇叭裡傳來集結音樂，班主任對她說:“先去早會。”

走回班裡，撈起外套，再拿一本口袋單詞冊，裝得有模有樣，宋寧想，又是個好學生的樣子。

她不自覺掃一眼正在出門的同班同學，他們手上空空如也，寥寥無幾的人手上拿著便攜記憶冊。

草坪上留下前些日積攢下的雨水，輕踩一步都能感到的黏膩濕重。宋寧退回到塑膠跑道上，茫然四顧。

她並不記得該站在哪。

等了片刻，人群漸定，有人招呼她，走過去，宋寧微笑道謝。

風吹，外套掀起，很冷。

她低頭看單詞冊，佯作認真。另一隻手壓住外套，拉起拉鏈。

主持人老師的聲音響起，“早會第一項，升國旗，奏國歌，全體師生行注目禮。”

宋寧把單詞冊塞到口袋裡，微微仰頭，從各個視角看，都像是在履行儀式。

然而不是，她的視線渙散，隻是聚集在一個虛無的點上。國歌前奏響起，她看一眼國旗，猛地吸了口氣，咳出聲來。

她好像感冒了。

國歌開始唱。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宋寧想，不願做奴隸，就隻能反抗了。

反抗這平淡寡然的生活還是——

那庸碌無能的自己。

國歌伴奏停下。

“早會第二項，有請學生會成員報告上周檢查情況。”

“七年級一班——”聲音耳熟。

宋寧驀然抬頭，她看向主席台。

男生站在主席台上，校服穿得規規矩矩，宋寧卻隱約聽到了昨晚的鈴鐺聲響。

他繼續念報告，宋寧沉浸在思維裡。

終於彙報結束，側過身時，宋寧隱約看清男生的模樣。

確實是他。

怪不得。

她索性回過頭，溫聲問:“想問一下，剛剛那個是誰啊？”

“啊？”後麵女生乍然一愣，但反應過來，“現在的學生會會長，洛塵。”

宋寧點頭道謝。

後麵女生又說:“洛塵他現在在高二一班，理科重點班，成績特彆好，人也好，溫溫柔柔的，關鍵長得還行，倒也挺受歡迎的。”

宋寧再次點頭道謝。

受歡迎。

確實。

早會結束，宋寧繞路，走到了高中教學樓，高二一班。

她探進去一眼，裡麵沒人。趁著還沒有人回來，她走了進去，在黑板旁粘貼的排名表上看到了洛塵的名字。

班級第一兼年級第一，總分近六百。

確實不錯。

宋寧走了出來，三三兩兩的高中生往這邊走，他們邊走邊笑，似是在談論什麼有趣的事，沒人注意到宋寧。

彼時宋寧並不突出，南方女生的平均身高，齊耳短發，一張稚氣未脫的娃娃臉，丟在人群裡，並不能第一眼看到。

她走回了低年級教學樓。

最好的年級理科生也不過近六百的總分。

放在這所鄉鎮高中的確不錯。

可宋寧生平第一次感到絕望。

那份成績單一眼掃過去，洛塵一騎絕塵，後麵的人稀稀落落，倒也顯得有層次，最後一名不多不少恰好450分。

重點班。

荒唐。

極度荒唐。

若是沒轉學。

她想，若是沒轉學，若是順著漠城三中繼續就讀，入學漠城三中高中部，這所年年出清北生的高中學校。她看到的成績單應是這般——第一名也許會到六百五十分以上，再往後的四五十人分數咬得極緊，最後一名再差也應是五百七十分以上。

更遑論年級第一。

宋寧想笑，一顆淚珠卻滑過。

她從未在這一個月裡如此正視這所學校，又如此正視自己。

她從未發覺原來以前隨處可見的，如今竟已成海市蜃樓。

宋寧趴在桌子上，放任寬大的衣袖載下此程的憂傷。

一連十幾天，宋寧早早到校，認認真真，勤勤勉勉。

班主任以為是自己的情感教育課有用，為了鼓勵宋寧，又打算把她叫去再教育一次。

宋寧表情冷淡，視線卻很專注，讓人有種錯覺，她好像很認真地在聽彆人講話，事實卻是她依舊左耳進右耳出。

“楊老師，五班有補訂校服的嗎？”一個聲音打破昏沉的課。

班主任抬頭，宋寧回頭，洛塵闖入眼簾。

少年高挑，宜鄉一中混合黑白灰三色的校服襯得他穩重儒雅。

“應該是沒有的。”班主任答，卻看到宋寧，問:“宋寧，你要補訂嗎？”

“可以不訂嗎？”宋寧說，“我在漠城的校服，和宜鄉一中的校服很像。”

“是嗎？”班主任想了想，還有幾個月就畢業，畢業年級的校服學生會不怎麼檢查。除此之外，校服也沒什麼用得到的地方，一訂還是兩套，“既然這樣，那就不訂了。”

宋寧點頭，洛塵忽而出聲:“九年級畢業生不是快拍畢業照了嗎？”

“是這樣。”班主任道，“確實畢業照得統一校服，到時候讓宋寧先看看她自己之前那套校服相似度怎麼樣，如果差異很大的話，借一套也行。”

宋寧低聲道:“謝謝老師。”

洛塵想起些什麼，便也不再提，說了聲老師再見就離開了。

辦公室突然空蕩，班主任也覺沒什麼必要繼續上“課”，放走宋寧。

確實是要照畢業照了。

宋寧看一眼窗外，陽光烈烈，點燃炙熱的畢業季。

春風吹起來，女同學的長發被吹起，她們無奈，祈禱等會拍照時風小一些。

輪到九五班，少一個人。

班主任點數，發現剛剛還在的宋寧不見了，手機上多出消息。

“老師，我中暑了，被同學帶著去了醫務室，暫時不能拍照了，下午的課也要跟您請假。——宋寧”

班主任回播電話，確實是醫務室的老師，宋寧也確實中暑了。

無奈，他放下手機，對攝影師和校領導道歉，然後坐定，照片定格。

沒有宋寧。

是沒有人在意的宋寧。

宋寧靠在牆邊，灌藿香正氣水。

“為什麼不拍畢業照？”洛塵問。

“我剛轉來的，不熟，不拍。”宋寧答。

沉默蔓延。

灌完一瓶藿香正氣水，苦澀味蓋住她整個人的味覺，宋寧漱漱嘴，抬頭道:“洛塵，謝謝。”

“沒什麼，如果我沒有帶你來的話，你預計在太陽下站多久？”洛塵沉了語氣，“為了逃避而傷害自己身體，我覺得——”

“不是故意傷害，我確實體弱多病。”宋寧打斷洛塵，迎麵對上他的視線，“我隻是去曬曬太陽，沒留神時間而已。”

醫務室老師把來買藥的學生送走後，想起來裡麵這兩位，掀開簾子進來，問:“感覺好點了嗎？”

“好多了，謝謝老師。”宋寧答，隨即又拿了三瓶藿香正氣水，將一瓶遞給洛塵，另外兩瓶握在手中，同老師結賬。

洛塵哭笑不得，看著穿一身混合黑白灰三色校服的女生走遠，他晃了晃手中的藿香正氣水。

醫務室老師見狀，問洛塵:“你也中暑了？”

“是有點。”洛塵勾唇，“天氣太熱了。”

“那趕緊喝，好好預防。”老師催促，隨即又歎口氣，“你們這些孩子一個個的身嬌體弱，也不知每天的跑操都鍛煉到哪裡去了。”

九年級模考提上日程。

宋寧答題時認認真真，一考完頹喪不已。

又遁回網吧。

星期六下午，洛塵回家。

抬頭一看監控，從密密麻麻的腦袋中找到了個趴著的女生，外套眼熟，他看一眼機位號，往那邊走去。

宋寧的電腦打開著，播放著時下熱映的一部影視劇，鍵盤上是攤開的作業本，上麵是繚亂的黑筆線條。

肉眼可見的煩躁。

他傾下身，移動鼠標，暫停了劇目。

宋寧動了下，手指縮了縮，微微抬頭。

“給你推薦個歌單。”洛塵看她，“助眠的。”

他側過身，小心翼翼控製著鍵鼠，打開了一個音樂網站，搜索了幾個字母，幽深遼遠的音樂傳入耳中。

宋寧看了眼屏幕。

「lost ember」

重新闔住眼，輕聲說:“謝謝。”

洛塵幫她把蓋在身上的外套往上提了提，就走了。

泡麵確實是足夠香的食物，淨化了空氣中隱隱約約的煙味。

宋寧被這味道擾得胃痛，左右睡不著，又打開電腦漫無目的地搜尋。

一個袋子放在麵前。

裡麵是打包盒裝好的飯菜，香氣撲鼻，緊接著旁邊的椅子拖動，鍵盤被豎著立起，騰出空間，一張廣告紙鋪下來，三菜兩飯放在宋寧麵前。

“我多買了點，一起？”洛塵將筷子放在宋寧手邊。

宋寧沒拒絕。

任何在自己肚子餓時還假裝矜持的都是腦子有病。

口袋裡還好有現金，她放在桌上，洛塵拿了對應的金額，宋寧安心地大快朵頤。

帶魚味道很好，她忍不住問:“哪家店？”

洛塵說了一個名字。宋寧在心中記下。

吃過飯，她和洛塵一起收拾，電腦桌上氤氳的食物香氣久久不能散去。

一個念頭驀然乍現，又急速消卻，她沒抓住。

宋寧將鍵盤放好，打開了休眠的電腦，入目是洛塵推薦的歌單，原來是一款遊戲的BGM合集。

「失落餘燼」

閒來無事，宋寧便搜索了遊戲視頻。

“不玩玩？”後麵傳來聲音，洛塵指了指屏幕。

手指上縈繞一股清香，應該是茉莉薄荷味的洗手液香味。細白手腕上一串紅繩格外明顯，金色鈴鐺發出清脆響聲。

宋寧這才看清洛塵戴的手鏈是一根紅繩，均勻分布了三顆金色小鈴鐺。

她收回視線，將戴了一半的耳機全摘下，看一眼電腦屏幕，又看一眼洛塵，突然笑:“助紂為虐？”

“我以為是助人為樂。”洛塵答，他拉開另一台空機位的座椅，坐到宋寧身邊，側頭看了眼宋寧，宋寧點點頭。

洛塵便去下載，網速很快，不一會兒就下載完畢。隨即他登錄了自己的賬號，看向宋寧。

看著全3D的操作界麵，宋寧側開了身子，將外套穿好，把凳子往後挪了挪，“你玩會，我學一下。”

洛塵不驚訝。他將椅子向前拖動，更方便他利索地控製著鍵盤鼠標，屏幕中的畫麵不斷翻轉。

狼的奔行。

洛塵玩遊戲容易沉浸，一晃半個小時，他才發覺自己遺忘了什麼。

轉頭，看到宋寧靠在電腦椅上，歪著頭，睡著了。

“……”洛塵無言，這是多少天沒睡覺，一坐著就困。

無奈，洛塵站起身，從櫃台處和李薇然要了一件外套，給宋寧蓋上。

看著屏幕上的遊戲，洛塵隻好放著，選擇休眠，等宋寧醒來做決定。

回到櫃台前，一眼望去，燈光昏暗，煙霧繚繞，強力排風機驅不走人心底的煩惱。

他拿出書包裡的卷子，打開了前台電腦，同樣打開了那款遊戲的BGM合集視頻，戴好耳機，收起鍵盤，開始刷題。

“你是不是對她有點過分關注了？”頭上傳來一句聲音。

洛塵沒理，把手中大題解決完後，才抬頭，看著李薇然。

他不言語。

她隻歎息。

而後收了句笑，李薇然又談起彆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