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春深》
文/赴春深
“曉春覺,赴春深,一場黃粱。終不是,彆離人,夢醒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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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始終
三月春曉,北方漠城卻不見暖意,依舊是寒氣入骨,如同冬季。宋寧穿著一件偏大的黑色羽絨服,戴緊兜帽,手緊緊插在口袋裡,任憑體育老師一直喊著要他們伸出手積極運動。
運動場上積雪還未化淨。
宋寧感覺自己呼出的一口氣都要凝結成冰,再細密的口罩和圍巾都如同未存在般,寒氣凶猛地往裡鑽。
手表的指針滑得太慢了些。
照例是墨守成規的日子,兩個星期也才三節戶外體育課。一經結束,在食堂吃一頓漠城特色湯麵,讓滾燙清爽的湯沁入胃管,方覺體育課的諸多益處——總算是不用搶食堂,能好好吃頓飯。
再用暖壺裝半壺有雜質的熱開水,走進開著厚重暖氣的宿舍。午休兩個小時,下午連續上三個小時的課,再一個戶外跑操項目,結束後覺得自己要死在這樣的天氣和安排中。
宋寧風平浪靜的生活突然闖進一則電話。
那是一節自習課,班主任喊她出來,將手機遞給她,不良二手氣體橫衝直撞,刺得她偏頭咳嗽幾聲,宋寧垂下眉眼,熟悉的嗓音響起,直喇喇地,將她的世界劃開一道裂縫,彼時她未曾察覺。
聽筒裡傳來洋洋灑灑的一堆話,宋寧從中提取到重要信息——母親奔喪,外祖父過世。
“好。”她無波無瀾,掛了電話,還了手機,低聲道謝,坐回位置,回應關心。接電話前一道卡了很久的數學題,此刻思緒卻無比順暢。宋寧提筆演算,過了一會,翻出標準答案。
最終數據一致,過程稍微繁複了些,用紅水筆將過程精簡,合上練習冊,聽著周圍沙沙的書寫聲,宋寧才反應過來。
“哦,我的外祖父過世了。”
這沒什麼,外祖父膝下七個兒女,母親排行中位,既沒有大子女那般能收到第一次做父母的特彆優待,亦沒有小子女那般很莫名的寵愛。況且這位老先生活了……多少年,宋寧也不清楚,大概八九十年,內裡是個已經腐爛透了的大男子主義。
嗯……特彆是重男輕女這一塊,也直接禍及到了她。
死就死了。
一年也沒見過幾次,不知道彼此遇見還知不知道對麵站著的就是自己的直係親屬。
宋寧忍不住想笑,但她克製住,從抽屜裡摸出一本默寫集,趴在桌子上,慢吞吞地回憶背過的詩詞。
可她還是很難過。
大概是此時正巧默寫到《論語》,又想起早些年背得滾瓜爛熟的《三字經》,以至於她突然冒出一種想法,她作為祖孫,未能在外祖父死前好好罵他一頓……不是,儘個孝,有違孝道。
照例她也是得回去奔喪的。
但他們農村人,哪來那麼多照例,又哪來那麼多規矩呢?
她對外祖父的唯一印象還是今年過年時,也許是祖父發覺自己時日無多,竟想起自己膝下二十幾個孫輩中,還有她這麼一個人,將她叫了過去,問了個名字,給了張五元鈔票。
又抬眼在人群中反複搜尋,因為沒看到自己的寶貝孫子,於是咿咿呀呀地叫著,旁邊的人一下便懂,這是在叫大孫子的小名,就讓宋寧去把人尋來。
人到了,老頭就沒再叫,蒼老皸裂的皮膚吊起,露出一個天真無邪般的笑容。從自己放錢的地方掏來掏去,拿出幾張紅鈔,還小心地拿手遮掩,生怕叫彆人看見具體數額。
宋寧隻站在一旁,看著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又看著那個隻會啃老的青年。
滑稽可笑的親情劇。
宋寧不再想,將思緒重新放回默寫集。
連續兩周的寒風終於有了要停歇的態勢,恰逢月中放假,宋寧回了趟家。
她本以為父母會在家鄉多呆一會兒,問起時隻聽母親壓低嗓子說:“沒什麼好呆的,把老頭送進去了,也就沒我們這些嫁出去的人什麼事了,在那隻會討人嫌。”
王立清又無意地談起親戚之間的事,雜七雜八,來來回回不是那個兒子賺了多少錢,就是這個姑娘嫁了哪戶好人家。
話鋒驀地一轉,“寧寧,我們可能要給你辦轉學。”
宋寧愣了下,“為什麼?”
王立清文化水平隻有小學且肄業,顛三倒四,說不太明白,反反複複提到的大概是聽親戚那邊說,高考要到原戶籍地,否則報考受限雲雲。
彼時互聯網已然發展起來,但像他們農村人,從來都不懂要去網上查閱資料,權當隻是個娛樂工具。對一些政策,他們的了解途徑往往隻有兩種,通過他人口述或者親自參加教育局和政府舉辦的公開活動會議。
宋寧從小在壅閉的鄉村環境裡長大,跟隨父母務工而就讀的漠城也是個十八線小城市,她從來都沒有了解過一片更廣闊的天空,膽子也小見識也少。一時之間被這消息激得人懵懵然,思來想去也沒個結果。
後來翻了翻地理圖冊,發現家鄉宜鄉鎮上屬行政區是章城,好賴也是個省會,估計不會差到哪兒去。
況且——宋寧抬頭看了看十一月的漠城,地上已經淌出了冰,每日早上起來吸的是一口足足的冷氣,大街小巷排放的氣體呼入肺中,會讓流出的鼻涕都泛著黑。
到了春天也不是什麼好天氣,狂風整日呼呼作響,卷起一堆風沙在臉上留下粗礪的痕跡。
唯獨夏秋兩季尚還溫和,可宋寧想,再溫和也比不過江南。
這一年裡,宋寧在已有的知識庫裡總算弄明白了她的家鄉到底是怎樣一座城市。
一座南方靠山的小鄉鎮,周遭山脈林立,一眼望去的景是藍天白雲高山薄霧。典型的亞熱帶季風氣候區,夏季高溫多雨,冬季溫暖乾燥。遇到梅雨季時整周整日都是綿綿不儘的愁思,夠詩人詞人寫上個幾百首詩詞。
宋寧再認真地想了想自己的處境,漠城三中雖然很好,成績在這裡的確穩定且優異,但是管理很嚴格,時間全交由作息表統籌安排,半分不得閒。
於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個重大的決定就這麼草率地結束了。
宋寧不知道家鄉的辦學水平,不知道教材的版本,不知道分數及試卷組成,甚至都沒弄清楚是不是真的不能在漠城一直學下去,高考是不是真的會受到影響。
她就在第二年的春,剛過了十五歲生日,被安置在家鄉,而父母依舊回漠城務工。
而她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房,麵對著完全陌生的環境開始了中考備考。
南方同北方的確不同,跨越一千餘公裡,宋寧第一次落根在家鄉。這是十五年來,她第一次將長久地留在自己的家鄉。
家鄉確實很美,隨時抬頭,碧草迎風生長,青山隨霧蜿蜒。
宋寧在多雨的三月江南進入家鄉唯一一所中學——宜鄉一中。
據說是剛修建十年的新校園,宋寧卻小心地走在教學樓間的連廊上。連日下雨,積水排不下去,自成一窪。
王立清早已將轉學手續辦理妥當,並交代她這學轉的也不是很容易,找了關係托了人,要她自己多多打算,不要惹事生非,更不要荒廢學業。
宋寧今日便是來報道,她被插入到一個普通班,九年級五班。
在昏昏欲睡的家鄉口音課堂上,宋寧恍然間想起三個月前的光景。
寒假前她和漠城三中的老師說明轉學時,他們紛紛可惜,問及理由時,她也說不明白。化學老師便提一嘴,說好像有政策是這樣規定的,不過你完全可以在漠城這邊繼續讀,等到了中考後再想辦法,畢竟……還有七個月就中考了。
此刻還有四個月就中考了。
九五班的學習氛圍卻十分鬆散,宋寧那時感謝化學老師的提點,但她說怕出意外,怕中考過後轉學手續會更加難處理,而且她也需要適應的時間。
黑板上老師正在用家鄉話講解一道物理題,思維切入角度和漠城三中的老師完全不一樣,死板又生硬。以至於她翻著完全不同版本的教材,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她這個決定可能有點草率,這個學好像不該轉。
因為她,根本就很難適應下去。
一節物理課,老師講得慷慨激昂卻漏洞百出,學生在下麵昏昏欲睡,開小差的不計其數。
整個教室就沒有給她半分要中考的感覺。
宋寧撐著頭,翻著自己收集來的曆年章城中考真題,如果此前的崩潰隻是短暫的不適應,那麼看著截然不同的分數占比,試題結構,她實打實地開始後悔。
鈴響了。最後一節課結束,她在宜鄉一中的第一天也結束了。
宜鄉一中的初中生從來都沒有晚自習,下午五點半準時下課,宋寧站起身,把試卷草草收進書包。
走出宜鄉一中的大門,人聲鼎沸,各奔西東。宋寧站在門口,凝視著自己的家鄉唯一一所中學,校園寬闊優美,卻給不了她想要的未來。
甚至將她此前一年的期待儘數落入這鹹而滾燙的水中,落入這一陣溫暖又冰涼的風裡。
三月的江南,起風了,卻也是冰冰涼涼的風,和北方的漠城沒有什麼不同。
宋寧就這樣在宜鄉定居,鬆散的日子,大把可以自由揮霍的時間,遠在漠城的父母無法插手的生活,學校中形同虛設的規矩。
人總是最先學會懶惰。
但骨子裡依舊是遵規守矩的。
哪怕宋寧不想去上學,也會給班主任掛請假條。且當時她披著成績好的外殼,再加上確實年紀小父母不在身邊,很容易生病,班主任沒有起疑心。
一回生,二回熟,宋寧就這麼學會了半逃課。
每次半逃課她都會去網吧。那網吧在一條老街儘頭,離宋寧的家很近,最開始那幾天她探索宜鄉鎮時就發現了,這是唯一一所會放未成年進去的網吧。
內裡魚龍混雜,但莫名的秩序良好,尤其在放學後以初高中學生居多。
宋寧倒不是為了沉浸在網絡遊戲裡。她沒什麼原因,也沒什麼想法。哪怕就是交了上網費,蓋著件外套在人潮的喧嚷與二手氣體的熏繞中睡上一覺,都好過待在家裡看著四壁空空的房。
她突然感到孤單,虛無。
似乎周遭是一場夢。
老師們用家鄉方言講課是夢,超市裡看到的南方蔬果是夢,樓下早餐攤的宜鄉特色拌粉是夢,完全不同的教材是夢,質量直線下降的教學水平是夢,全然融入不了的班級是夢,抓不住的未來是夢。
一場夢,她深陷夢中,醒不過來。
打開電腦,看看影視劇,看看小說,玩玩遊戲,聊聊天……又全然不是夢。一切都真實可觸,一切卻遙不可及。
狀態很不對。
宋寧知道。
這不是一個要中考的學生該做的事。
當她連續三四天沒去學校時,即使掛著請假條,也被特彆問候了。
她不想再說謊,隻好緘默。
緘默無聲,卻足夠致命。
於是班主任歎一口氣:“我本以為你是個好孩子的。”
宋寧握著板磚老人機,依舊沒說話。
“那我要和你的爸爸媽媽說一下,既然你不想跟老師說的話,多跟爸爸媽媽講,我知道你還不適應。”
電話就這麼被掛斷,她看著電腦,突然厭惡。
厭惡什麼。
那句好學生的稱呼麼?
她不知道,也不明白,隻是在煙霧繚繞的世界中嗅到了心中直觀的念頭。
她不想當好學生了。
好學生也是會累的。
她倏地站起身,往櫃台走去。
“一包煙。”她輕聲說。
“哪個牌子?”他淡淡問。
“隨便。”宋寧說,“你推薦吧。”
櫃台後,男生抬起頭,訝異地看著宋寧,悶出一聲笑。
“找刺激來了?”說著,細長手指在櫃台裡摸出一包雲煙,腕上一枚鈴鐺落在玻璃櫃上,激起幾聲清脆鈴響,“六十。”
輕薄的包裝突然滾燙,一盆涼水澆滅了燃起的叛逆,宋寧找回理智,放下煙,“不好意思,不要了,謝謝。”
洛塵笑了笑,收回煙,視線繼續落回櫃台上的電腦。
宋寧看他一眼,總覺得那笑彆有深意,是嘲笑。
然而——連日的上網費已經燒掉了她大部分零花錢,此刻兩手空空,實在不該放任頭腦一熱。宋寧低下頭,深刻反省,理智大於自尊,氣勢再足也依舊是窮光蛋,丟一次人總比一直丟人好,下次不能再留下笑柄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
宋寧回了機位,電腦上是剛打開的言情小說,霸道總裁一夜情,女主帶球跑,天才兒童找爸爸。
弱智劇情。
但架不住彼時宋寧剛剛打開新世界的大門,她第一次知道了人類的誕生是什麼過程,也第一次知道愛情這兩個神聖的字。
她終於知道,其實孩子在大部分人眼裡,是幸福的結晶。
周圍的氣味忽然濃烈起來,過去她用來抵禦孤獨的聲音卻在此刻變得擾人,字字句句,讓她總是想起班主任那通電話。宋寧實在挨不住,她關掉電腦,拿起外套書包,往門口走去。
“四十三號結賬。”應找回的十二元現金被遞進手裡,一縷細繩劃過手腕,似曾相識的手鏈,是那個網管,站在她身旁。
“明天周一。”洛塵說,“早點回家吧。”
宋寧訝異,聽到收銀員抬起頭,問:“是小塵回來了?”
“嗯,是我,然姐,給她結下賬。”洛塵又轉過頭,對她說,“明早有升國旗,班主任會查人,儘量不要把事態擴大化。”
宋寧抬頭看著他,不言語。
“你不需要用這種看犯人的眼神看我。那通電話我恰好聽到了,你的老人機不僅不隔音,我懷疑還有什麼擴音功能,下次注意一些吧。”洛塵不以為然,語調平穩,“至於我為什麼會去那邊,你應該問問你自己。你在這裡連續待了三天,雖然說我們這裡的確讓未成年進入,但總歸還是不合法,所以我剛剛過去本來是想問問你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正好你接電話了。”
宋寧垂下眼,什麼也沒說,將找還的零錢收好,推開門,下了樓。
“認識啊?”李薇然探出頭問。
“不認識。”洛塵笑,看一眼樓梯間愈來愈遠的女生背影,轉過頭,“真的就是每天照例看了看監控,發現這女孩天天在這,看著年紀也很小。正好前幾天孫成傑也跟我提過一嘴,說他們班轉來一女生,長得很乖,成績很好,第一次月考後直接考了班裡第二,年級前十,後麵卻不怎麼來上課了。我一對監控,感覺像她。”
“她身上確實有股好學生的氣質,乖乖女,特彆典型的那種。”李薇然問:“那她現在怎麼辦?”
“誰知道呢?”洛塵聳聳肩,墨色的眼裡一片沉靜,“得看她自己怎麼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