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刺骨的風沒有減弱,雨勢也依舊猛烈。從枝頭滾落的一顆巨大水珠砸向地麵,碎裂的水花濺到了五條憐的腿上,好冷,所以她才顫抖得更厲害了。
絕不是因為竊喜,也沒有在害怕,更加不是緊張作祟。她隻是太冷了,嗯,就是這樣!
暫且先把多餘的情緒的借口推到一邊去。現在可不是關心這種事情的時候。
五條憐慢吞吞地點著頭,分外刻意地抿了抿唇,裝作一副可憐模樣,小聲說:“沒關係的……謝謝您,我沒事。”
可不能一上來就表明自己有多可憐——甚爾是這麼教她的。
雖然不知道其中蘊藏著什麼道理,五條憐還是決定完美貫徹他的戰術。
憑著餘光,能瞥見到目標對象蹙了蹙眉,好像很心疼她,手中的傘也朝她靠近了一點。
“真的沒事嗎?”他又問了一遍。
差不多是時候了。
五條憐眯起眼,努力想要擠出一點眼淚,可惜沒能成功。她甚至都開始在腦海裡回想著人生十三年來的悲慘經曆了,結果還是哭不出來。
……算了!
“嗚……”
她替自己手動添加上了啜泣的音效,微微聳動肩膀,把演技拙劣的表情藏在額前垂落的碎發之下。
“我和家裡人吵架了,再也回不了家了……”此處也要加上哽咽聲,五條憐差點沒能喘上氣,“可是、可我沒有帶錢包,手機也沒電了……”
她適時的在這時候掏出“沒電”的手機。
“您……您能幫幫我嗎?我想去朋友家裡,可我連買車票的錢都沒有。”
“這樣啊——”
目標對象似乎有些為難,抬手撓了撓後腦勺,把糊滿發油的發絲扒拉出了哢嚓哢嚓的聲響。
想了想,他說:“你的朋友住在哪兒?我帶你去吧。或者,我們也可以去彆的地方——彆擔心,我說的是個慈善組織,那裡會接收離家出走的孩子。可以嗎?”
他說出的話,果然和甚爾預測的一樣呢。所以她知道怎麼回答才合適。
“不用了,我不能太麻煩您。”她搖搖頭,“請您帶我去朋友家吧,她就住在錦糸町車站附近。”
“好,我們走吧。”
雨水砸在撐起的透明傘麵上,啪嗒啪嗒,惱人的聲響。
傘下的空間完全開放,卻也無限封閉,社交距離的概念被無儘壓縮。明明都是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在這把傘下卻要像相熟的好友那樣親近,五條憐不得不縮著肩膀,每一步都走得好彆扭。對方會覺得彆扭嗎?她猜不出來。
隻能看到他始終繃著臉,鼻翼小幅度地翕動著,像是動物在大口大口呼吸。
說到底,人類也隻是動物而已。她想。
直走,在第二個路口拐彎,而後再接著直行幾百米,就是車站了,來時她就是走的這條路線。但在第一個路口,男人停住了腳步。
“我們從這兒走吧。”他指著一條窄窄的小路,“這是條近道,而且不容易淋到雨——有雨棚的。”
這句話,也是意料之中。
五條憐知道她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所以她不會拒絕,點點頭,與他步入小路之中。
此處是建築物的夾縫,充盈著不太好聞的潮濕氣味,地上積了一汪一汪的水窪,被外牆間落入的雨水撞出漣漪。
臨近傍晚,還未到街燈亮起的時間,四下黑黢黢的,但能看到眼前並無一塊雨棚。五條憐能感覺到男人的手臂碰到了自己的肩膀,一股奇怪的感覺。
更奇怪的是,區區片刻之後,他的手臂搭在了她的肩上,僵硬的,帶著莫名的寒意。
“傘太小了,對吧?”男人訕笑著說。
“……是啊。”
五條憐隻覺得後背發毛,
到了這一刻,社交距離徹底不存在了,他似乎也在試著壓縮他所處的空間,腳步有意無意地向她偏移。才走了幾步而已,她幾乎要被擠壓得貼在牆上。風吹起了紅色領巾,縫在內側的名字露在風中,落進他的眼底。
“你叫柚子?”他擠出微笑,開始打量起她,“是個和你很配的名字呢。”
“……是嗎?”
“嗯。你的頭發和柚子瓤一樣,都是白色的,不是嗎?”
“哈哈,是呢。”
說的很有道理,但她不叫柚子。
她的名字是憐。
因為是無法被愛的可憐的存在,所以她叫做“憐”。
“呐。”
他是不是靠得更近了些?能感覺到他的吐息,帶著渾濁的燥熱感,很難聞。
五條憐彆開腦袋,可話語還是鑽進了耳朵裡。
“你多大了?”
“我——”
該說謊嗎,還是坦白?這個問題,甚爾沒教過她呀!
心跳好快,顫栗也猛烈。現在必須承認,她有點害怕了。她看著男人笑眯眯,他的笑容似乎有點扭曲。下一秒,扭曲的笑臉消失了。
目標男人癱倒在地,雨水和傘隨之一起砸在了她的腦袋上。好冷。
“好。一切順利。”
熟悉的聲音。
五條憐側首,甚爾就站在身後。
他也被雨淋得濕透,伸手拿走了斜斜地搭在她腦袋上的傘,隻撐在了自己的頭頂。不過沒關係。她這會兒完全忘記下雨的這回事了。
真是……完美的登場!
社交距離重新構築,安全感也徹底回來了。緊繃的神經終於可以完全放鬆下來,五條憐真想癱在地上喘幾口氣——沒這麼做的原因當然是地上太臟了。
“好了好了,彆偷懶,也彆鬆懈。”甚爾收起傘,夾在臂彎間,催她快點動起來,“還要把他送到委托人家裡去,否則我們拿不到錢。”
“好的好的好的。”
拍拍臉,重新提起乾勁吧!
甚爾輕巧地扛起男人上半身,指揮著五條憐把他的腳提起來,可她看起來有點不情不願的。
“甚爾先生,他的鞋子好臟哦……”
她委屈巴巴地嘀咕著。
在雨天的路上走了這麼久,還拐進了臟兮兮的小路裡,男人的棕色皮鞋上沾滿泥汙,還臭烘烘的。五條憐真下不去手。
這也要計較嗎?甚爾真搞不懂她的想法。
“彆再這時候發揮你的潔癖啊,大小姐。”他無奈歎氣,“快乾活。”
五條憐痛苦地皺著臉:“求您彆叫我大小姐了。”
“趕緊把這家夥扛起來,我就不說‘大小姐’這詞了。”
不得不說,這實在不是什麼值當的交易,可惜也沒多少選擇的餘地。
她徹底死心了,閉起眼,屏住呼吸,用力抓住男人的腳踝,往上一提。
現在,總算是步入正軌了。
目標對象會拐進這條小路,也完全在甚爾的預估之中。他早早地把租來的車停在了小路的儘頭,後備箱大敞。倒數一二三,把男人丟進去。用不著捆住手腳,在打暈他的時候,甚爾特地控製了力度,這家夥三小時內絕對不會醒過來。
三小時,如此充足的時間,足夠把他帶到委托人那裡去了。
開車上路,駛入高速。
甚爾租的是的最便宜的破車,收音機完全沒用,空調也爛到不行,暖風微弱得如同鼻息,彌漫在車裡的隻有轟隆轟隆的馬達聲,汽油燃燒的刺鼻異味聞著讓人難受。五條憐倒是不再發抖了,可能是因為身上濕漉漉的衣物終於與體溫同化。
駛上橫跨東京灣的彩虹橋,車裡總算是暖和起來了。外頭的雨也停了,透過水漬斑斑的車窗,能看到立在黑色大樓之間的東京塔,如此鮮明而尖銳的明亮紅色。五條憐收回目光,試著打開收音機,可揚聲器裡隻有嘈雜的電流聲,隻能再次關閉。
距離終點可能還有一小時,或者是更短的時間,她不知道答案。沉悶的氛圍會把漫長的車程拉拽得更長的。想了想,她決定說點什麼——正好,她心懷疑惑。
“甚爾先生,他……”她指的當然是後備箱裡的那個家夥了,“是個壞人嗎?”
“算是吧。”甚爾給出了一個奇妙的答案,“但不管是好還是壞,都不重要。我隻會照委托做事。”
“哦……”
他原來是這麼想的呀。
五條憐其實有些意外,但她決定不要大驚小怪。
“不過,我覺得他不是什麼好人。”她嘀咕著說起今天的經曆,也像是為了說服自己,“走進小路之後,他總想要往我身邊靠,這很怪吧,對不對,甚爾先生?他說話的腔調也有點怪。”
“要是你再和他多說幾句,他就會把手伸進你的裙子裡了。”
“……誒?”
空調風偏偏在這時候不合時宜地加大功率,她趕緊用手按住裙擺,隻餘下臉頰被暖風吹得發燙。
“那……”她小心翼翼地問,“他是變態?”
“百分之百的變態。”
“好吧……委托人會對他做什麼呢?”
“不知道,你彆關心這種事。”
“哦。”
好奇沒能被完全解答,但至少知道了,把他抓走完全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心裡最後的一點罪惡感消失無蹤,她瞬間坦然了。
駛離東京後不多久,目的地的彆墅出現在車燈前。
五條憐坐在車裡,看著甚爾把那男人從後備箱搬出來。隔著一層玻璃,聽不見他在和委托人說什麼,不過她切實地看到甚爾收下了一個厚厚的信封,看來任務是圓滿完成了。男人被帶進黑漆漆的彆墅裡,甚爾也回到了車上,按亮頂燈,開始數錢。
嘩啦嘩啦嘩啦——鈔票的聲響好像流水。
“付錢果然大方。孔時雨這家夥總算給我介紹了一回好工作。”他抽出幾張紙幣,遞給五條憐,“呶,給你。”
五條憐愣了愣,遲鈍地反應過來:“我不需要報酬的!”
他把鈔票丟進她手裡:“零花錢而已。”
他可不是那種摳門男人。
“拿著吧。我們趕緊回家了。”
被這麼催促著,五條憐徹底失去了推辭的餘地,隻好收下了錢,小聲說了句“謝謝您”。
行駛在黑夜裡,再次跨過彩虹橋。離家還有一段距離,饑餓蟲已經叫個不停了——他們倆的肚子都在叫。
那就先停一停,找點東西吃吧。
最近的店鋪是連鎖披薩店,聽起來似乎不是大賺一筆之後最適合的享樂場所,但至少他們可以點上最豪橫的芝士卷邊海陸雙拚披薩,小食也能吃個儘興。他們誰也不知道,獨自在家的禪院惠已經餓到要吃枕頭了。回家發現這回事的五條憐罪惡感大爆發,沒能擠出來的眼淚總算要在這時候冒出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出門前忘記喂你了!”她哆哆嗦嗦地把禪院惠抱起來,“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啊!不能咬我呀,我可不是什麼能吃的東西!”
甚爾看著她手忙腳亂,慌慌張張的忙活的模樣真像是要跳起一支急躁的舞步,一不小心被地上的臟衣簍絆倒,摔得好慘。她匆忙站起,顧不得拍去灰塵了,隻把礙事的簍子往旁邊一推,然後又手忙腳亂起來了。
把麻煩東西推到一旁去,是他的壞習慣,所以這個家變成了亂糟糟的模樣。五條憐有樣學樣,也沾染上了他的惡習。
明明從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還是正常的家,以前也曾有過充滿期待的人生,如今似乎全都堆在了一團雜亂裡。
家裡滿滿當當,吃得太飽的胃在沉沉下墜,錢包也終於鼓了起來,隻有他空空蕩蕩,皮囊底下包裹著一團難以名狀的汙穢的墮落。
那人死去已經多久了?想不起來了,也不願意去想。
是不是不能繼續這麼放縱下去了?可能吧,他不知道。
事已至此,先睡覺吧。
甚爾鑽進被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