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和一個小屁孩說這些話?她肯定聽不懂。
甚爾後知後覺地直到現在才冒出一點後悔的情緒。
他想,自己會這麼說的目的,大概率是為了把五條憐嚇跑——當然也有小概率是由於那場死亡發生以來,他還不曾願意直麵過,也無人可說,而現在似乎是個可以說起這件事的時刻。
把話說出口了,他沒有覺得更輕鬆或是更高興,始終壓在心裡的沉重感好像變得更加鮮明了,幾乎要讓人喘不過氣。他決定再點燃了一支煙,想要讓尼古丁焚燒掉這鬱悶的感覺,可惜沒能成功,心中的沉悶感沒有消失半點。
而那個可憐兮兮的、五條家的小姑娘還縮在餘光的一角裡,扭扭捏捏,緊握在身前的雙手幾乎要絞成麻繩。就這麼沉默了好一會兒,她還是沒能擠出半個字來。
現在好像在訴說一個悲傷的事情。五條憐想。
她覺得她應該說些安穩人的話,或者是彆的類似於加油鼓勁之類的話語,可她一點也不擅長安慰人,畢竟在過去的人生中她從沒有收到過太多的安慰。
當然了,她不會被嚇退。
“……沒關係,我一直以來也沒有遇到過什麼好事。”
出生之前母親就死了,她是從屍體裡誕生的生命,絕對糟糕的開局。
再後來,誕生時被賦予的“使命”也結束了,她好像徹底變成了一片虛無。
曾經她覺得,人生中唯一的好事,是五條悟成為了她的哥哥,哪怕是自己的名字完全是他的複刻,哪怕相似的臉一點一點變得不同,隻要想到還能走在他的身後,五條憐就覺得很高興了。
但是,離家之後,就連他也沒有來找過自己。是對她一言不發逃離了家的行為生氣了嗎,還是他其實打心底不在乎自己?她想不到答案,還好答案也已經不重要了。
她不能再抓著人生中這一點點好事不放了。
“我知道我今天是闖禍了,但我一定會很有用的。”五條憐說服著甚爾,也像是在努力說服自己,“請您讓我留下吧。除了這裡之外,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眼前的男人依舊板著一張臉,似乎被沒有被她成功打動。她鼓起勇氣,往甚爾身旁挪近了一些,抽抽嘴角,努力擠出一絲苦笑——但怎麼看都像是在哭。
“拜托您啦,禪院先生……接下來我絕對不會搞砸任何事情的。”
冷風又灌進來了,帶著格外濃重的尼古丁氣味,原來是甚爾吐了一口煙到風中。他輕輕咋舌:“彆叫我‘禪院’,聽著就煩。”
“唔……”
原來不能這麼稱呼他呀。
五條憐搓搓手,飛快地轉動著大腦。
“甚爾先生。”隻剩下這個稱呼最合理且尊敬了,“讓我留下來吧。可以嗎,甚爾先生?”
甚爾叼著煙,煩躁地搓搓後腦勺,一聲不吭。
要他說,這小屁孩最麻煩的一點就是要命的纏人——搶麵包的時候死纏爛打,帶回家了也一直停留在視線裡,就連想要把她趕走的現在都粘得死死的,果然很麻煩。
垂下眼眸,甚爾發現她又靠近了些,交疊的雙手幾乎要碰到他的毛衣下擺,卻依然保持著一點很禮貌的距離。她費勁地仰著腦袋,這是他第一次很認真地注視她的雙眼。
五條憐的眼睛是深藍色的,有點像是海洋的顏色,但看起來並不是那麼清澈的色澤,目光也仿佛沒有聚焦,隻是霧蒙蒙的一片。而在這雙眼睛裡,他還能看到自己漆黑的倒影,帶著冷冰冰的深色,也難怪她現在會是這麼一副緊張姿態了。
甚爾輕聲歎息,又猛吸了一口氣,幾乎要把香煙燃到儘頭。
“那你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本事嗎?”他問。
“唔……”
從甚爾嘴裡說出來的,終於不是一味的拒絕了。五條憐有點意外。
她覺得自己應該能說出一點什麼的,可以話語卻莫名卡住了,交疊的手指又開始攪弄起來,焦躁感讓她更緊張了。
如果非要說“拿得出手的本事”的話,那大概隻有……
“我的眼力,應該還算不錯?”五條憐低下頭。
說起自己的好,讓她覺得很不好意思。
“搭配上咒力一起的話,射箭可以射得很準。”
從去年開始,家主讓她學習和弓。至於學習的目的是什麼,她一直都不知道。她也不喜歡這種禮節繁雜的事情,儘管從她手中離弦的幾乎每一支箭幾乎都可以射中靶心。
“哦——”甚爾看起來有點興致缺缺,複述著她的話,“射箭很準。”
他好像沒有太明白自己的意思。不過這不要緊,她可以演示給他看。
五條憐靠在窗邊——直到這會兒她居然還和甚爾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社交距離——低頭往下看。
這裡是廉租公寓的第八層,下方的綠化帶種了一排纖細的樺樹,掛在枝頭的最後幾片枯葉阻擋不住冬日冷風的侵襲,要看就要被徹底吹飛了。
注視著這搖搖晃晃的枯葉,五條憐垂手,用兩隻手指從馬克杯裡夾起煙頭,輕輕一擲。她的視線依然注視著那片枯葉。
視線的儘頭即是終點。
枯葉脫離枝頭的瞬間,被柔軟的煙頭徹底戳短,啪嗒一下,掉向了地麵。
“哦——”
甚爾發出的雖然還是一樣的應聲,但聽起來可比剛才多出了更多的情緒,還垂下手搓了搓她的腦袋,把本就靜電的頭發揉得更亂了。
“確實能派上點用場。行吧,你就留下來好了。”
無比渴望的答案就這麼不期而至般落在了自己身上,五條憐有點意外,就算是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她還是忍不住想要說出一句“真的嗎”。
甚爾合攏了窗戶,衝她隨性地一擺手:“你要是不想待的話,那也隨便你。”
這話一說,簡直就像是把選擇權的鑰匙又丟回給她了。
五條憐愣了愣,匆忙點頭:“想待的,想待的!”
“那讓你幫忙做事的時候就勤快點喲,五條。”
“好好。那什麼,禪……呃,甚爾先生。”
一不留神,走得飛快的他已經把自己丟到身後了。五條憐加快腳步,急切地想要說出口的話語也一起追上了他。
“您可不可以不要叫我‘五條’?”她摸摸臉頰,“挺怪的。”
甚爾難得的在這個問題上非常大度:“那要怎麼叫?”
“叫……叫我阿憐,可以嗎?以前阿悟就是這麼喊我的。”
後半句話簡直多餘,可惜她是在把話說出口之後才意識到這一點的,完全失去了補救的機會,隻能任由尷尬感蔓延了。
姑且算是好消息的消息大概是,甚爾對這種小事完全不在意,沉悶地應了一聲“嗯”,又鑽回到被爐裡去了。
一個是說著“我什麼都會幫你做的”走到窮途末路的喪家之犬,一個是會嘀咕“你得好好幫上忙”的頹廢家夥,總覺得好像能搞出什麼很了不得的事情。
實際上完全沒有。
說實在的,對於甚爾的職業,或是更深入的身份,五條憐一點都沒有概念。她即不知道從何問起,也沒能順利地靠自己的觀察得出結果。
就平安夜的遭遇來看,她有理由相信,禪院甚爾是個類似於殺手之類的家夥,可是這份猜測並沒能得到事實的佐證。
連日來,他都窩在家裡——準確的說,是被爐裡,不出門也不做彆的什麼,除了每天兩次打電話讓樓下的小飯店送飯到家之外,其他時間都耗在了電視上,雙腳幾乎要紮根在被爐的最中心,每次門鈴響起都會差使她去開門。
至於五條憐自己嘛,她當然也沒做出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在寄居蟹甚爾先生逐漸化身為被爐中一顆不會動的植物的過程中,她成功把客廳沙發收拾成了自己的臥床,順便搞懂了洗衣機的使用方法,並且悲傷地發現自己的和服被甚爾的黑衣服染成了特彆怪的灰綠色。
撇開這點小事,她當然還是在繼續以每兩個小時一次的頻率對家裡的小怪物……抱歉,應該是禪院惠,進行喂食,並且在他準備哭鬨的時候使出搖晃大法。
這孩子和我真像呢——把禪院惠抱在懷中時,五條憐總會這麼想。
尚在繈褓之中就失去了母親,多麼痛苦的共鳴感。最鮮明的情感似乎不是悲痛,而是遺憾,遺憾著人生中最重要的角色,對她的認知卻隻有完全的空白。但惠一定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否則他也不會伸出手,輕輕地拍在她的臉上,然後咯咯咯笑出聲來。
小怪物的小小惡作劇成功了,現在五條憐也想笑了。
門鈴響起。
“喂!”植物在說話,“開門!”
“知道啦!”
儘管很認真地和甚爾說了害怎麼稱呼自己比較好,他也確實答應了,實際上卻也不常喊她“阿憐”,而是會選擇“喂”或是“哎”之類的稱謂。
五條憐把禪院惠穩妥地放好,轉身小跑到玄關。
臨近中午,能在這時候造訪的,當然隻有樓下飯館的送餐小哥了。
果然,一推開門就看到了熟悉的裝束和陽光笑容,還有飯菜的香氣。
深吸一口氣。嗯,今天是天婦羅定食吧?她聞到炸物特有的氣味了!
五條憐接過飯菜,陽光的送餐小哥依然笑眯眯地站在門口,讓她有點恍惚。
平常不是送好餐就走了嗎,怎麼今天還留著呢?
反常的展開讓她有點懵,也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還沒來得及組織好語言,送餐小哥終於開口了。
“是這樣的,我們店的老板想要我來提醒您一下,已經到月底的結賬時間了,是時候支付之前的餐費了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