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份食物、成年人禪院甚爾,與縮成小小一團的五條憐。
不管怎麼看,這都像是一種很奇怪的搭配,而且大概率沒辦法拚湊出一個完美的結局。
要說愧疚感或是罪惡感嘛,甚爾當然是一點沒有的,不過尷尬感確實是稍微有那麼一丟丟,因為五條憐正在用一種可憐小狗般的目光直勾勾盯著他擺在桌上的青花魚定食套餐,仿佛將要用目光把飯吃光那樣急切。
當然了,露出了這般凶餓目光的五條憐,自然是意識不到自己此刻的表情的。她不自覺咽了口唾沫,費了好大勁總算把視線挪到了桌子的一角。
既然隻有一份飯,那就意味著中午她要餓肚子了。其實這也沒什麼打緊的,她昨晚已經吃過麵包了,那一大塊烤得香噴噴的麵團還待在胃裡沒消化光呢,所以也用不著現在就急急地丟更多東西到胃裡去嘛——她在心裡告訴自己。
沒錯沒錯,她現在用不著進食,因為她壓根一點兒都不……
“喂,我說。”
“唔!”
甚爾忽然出聲,把五條憐嚇了一跳。她慌忙坐得板板正正,嚇得額頭上都要冒出汗來了。
“我不餓!我一點都不餓!”她條件反射地把心裡的念頭說出來了,“所以不要緊的!”
“……真的?”
“嗯!”
她用力點點頭。隻是這壓低了的腦袋還沒來得及完全抬起來,一股酸溜溜的糾結尖響卻先一步鑽進了空氣中。而且古怪聲音的源頭,正是來自於五條憐那快要癟下去的肚子。
好嘛,壓低的腦袋這下子是沒臉再抬起來了,她的耳朵倏地漲得通紅,連垂落的發絲都在抖個不停了。
剛說出豪言壯誌,沒多久就被戳穿了事實,世上絕沒有比這更加尷尬的事情了吧!
甚爾重重地歎了口氣,用力拆開飯盒,把塑料盒蓋扒拉出哢嚓哢嚓的聲響,其中還摻雜了很響且很刻意的一聲咋舌。不管怎麼聽,這些動靜都像是他故意搞出來的。
是惹他生氣了嗎?五條憐怯怯地想。
雖說自己是厚著臉皮說了謊沒錯啦,可歸根究底,隻點了一份飯的罪魁禍首不是他才對嘛,不管怎麼想也不該由他擺出氣呼呼的模樣才對。
不過,自己的存在感就這麼低嗎?明明待在一個屋簷下,居然夠完全忽視了自己的存在。
這樣一來,不就像她在五條家的境地一樣了嗎……
說不好此刻究竟是鬱悶還是難過在作祟,她隻覺得自己的心正在不受控製地下沉,一直一直下沉,直到突兀的“砰”一聲止住了所有的胡思亂想。
冒著熱氣的味噌湯被擺在了麵前,連帶著還有裝了半拳米飯與四分之一條青花魚(點綴在其中的醃蘿卜也絕對不能輕易忽視)的簡易飯碗——其實就是用飯盒的蓋子盛著的,嚴格意義上都不能稱作是“飯碗”。
但精致的白瓷碗也好,薄薄的被壓得凹凸不平的一層塑料蓋子也罷,形式什麼的,完全無所謂。
從米飯裡冒出的熱氣直撲打在五條憐的臉上,毫不意外的害她變得好似一幅淚眼汪汪的模樣。
她低頭看看這一小份飯,又抬頭看看仍不太高興地努著嘴的甚爾,很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謝謝”。
雖然聲音輕得像蚊子在叫,可她心中的感激可是無比龐大呢!
甚爾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哼,好像有點不情不願,不過也沒多說什麼了,隻是在吃飯中途提到說:“換件衣服。你整個人臟兮兮的。”
“啊……”
被他一提醒,五條憐才注意到灰撲撲的自己。
在街頭流浪了好幾天,整潔與否成了最次要的問題。
沒下雨的時候倒還好,一下起雨來就無處可躲了,藏在烏雲裡的塵土伴著雨水滲進衣服裡,濺起的泥水和幾次意料之外的跌倒早就把和服下擺染成了淡淡的泥土色。現在渾身上下都乾透了,便能看到從淺蔥色布料上析出的顆粒狀灰塵了。
所以,從頭看到腳,她確實是臟兮兮的。真是個叫人丟臉的事實呢。
五條憐摸摸臉頰,指尖上傳來的觸感熱乎乎的。她不想表現得太過磨蹭,可點頭的動作怎麼看都透著一點慢吞吞的意味。
“我明白了,甚爾先生……可是,我沒有其他的衣服。”
現在才想起來這個重點。
甚爾滿不情願的“啊?”了一聲,用筷子尾撓撓後腦勺,轉而用手托住下巴,好一副懶散模樣。
儘管看起來好像神遊天外,但他確實是在思索沒錯。
他拿著筷子,隨手一指角落裡的舊衣櫃,讓她在裡麵隨便找身衣服穿穿就行。這麼大度,真叫人覺得意外。
“隨便哪件都可以嗎?”五條憐不可思議地眨眨眼睛,“任何一件?”
甚爾的臉上露出了些許不耐煩的神色:“同樣的話用不著講兩遍吧?”
啊呀。把他惹生氣了。
五條憐很有自知之明地閉上嘴,什麼都不說了,飛快地把簡易飯碗裡的所有食物統統塞進嘴裡,從鼓鼓囊囊的臉頰中擠出一句“我吃飽了”,小跑著向舊衣櫃而去。
平心而論,在甚爾說這玩意兒是個衣櫃之前,其實她根本沒辦法把這個拉環上掛了五六七八個衣架、每個衣架上又搭了一二三四件衣服、就連晾衣杆熨衣板和一看就很稀罕的咒具都架在旁邊的深色和裝衣服的櫃子聯係起來。
很抱歉的說,她原本以為這塊區域隻是被熏黑的牆麵。
先把小心翼翼地把咒具挪到一邊去。不知道該安置到什麼地方才好,總之先放進左邊的紙箱裡吧。再把熨衣板和搭滿衣服重得要命的衣架也放到旁邊去,現在總算能拉開衣櫃的門了。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以為會聞到什麼古怪的味道,比如像是密閉了太久的陰天房間裡會有的那種潮濕氣味。但是沒有。撲麵而來的是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帶著一點溫暖的日光感。窄小櫃子裡隻有一半部分掛著衣服,都是無趣而平淡的黑白灰。五條憐踮起腳尖,費勁地扯下了一件深灰色的粗糙毛衣。
都用不著穿到身上或是依著肩膀比對大小,這個尺寸一看就是甚爾的,袖口幾乎能垂到她的膝蓋上。暫且把這件衣服放到一邊吧。
五條憐知道,在眼下這種非常時刻,挑挑揀揀是萬萬不行的,可一眼看去,甚至幾乎都要鑽進櫃子裡了,也沒找到衣櫃裡有哪件衣服是合身的。她沮喪地從衣服堆裡退出來,疲憊地喘了一大口氣。還來不及鼓起精神再次搜尋,倒是先在衣櫃的角落裡發現了一個紙箱。
既然是放在衣櫃裡頭的箱子,那箱子裡也應該是衣服吧?她推理出了這個很合理的猜想。
趕緊把紙箱子拉出來,瓦楞紙摩擦在木板上,製造出了不太愉快的噪音。五條憐沒有注意到身後的甚爾已經投來了目光——她正迫切地尋找著合適的衣服呢。
“喂!”
生硬的喊聲從公寓一角傳來,五條憐下意識回頭。
甚爾在瞪著她,以惱怒得近乎有些恐怖的視線。嘴角的傷疤被拉扯成了猙獰的模樣。
“彆亂動。”
“……對不起。”
她立刻把箱子推回了原處,心跳快得好像快要嘔出來了。
總覺得接下來還會有更狠厲的怒罵落在自己的頭上,而痛罵的對象當然是自己不聽話的行動方式。光是想一想這種可能性,她都要覺得羞愧難當了。
但怒罵並未到來。
在那聲很短暫的、有些近乎警告的怒斥之後,身後就沒有再傳來聲音了。五條憐心有餘悸,總忍不住回頭偷瞄幾眼,而幾次飛快的偷瞄,看到的都是慢吞吞吃飯的甚爾。他的表情變得很正常,從這個角度望過去,甚至看不到嘴角的傷口。
算了。
她停下了尋找的動作,在心裡告訴自己。
這裡沒有合身的衣服。僅有唯一的選擇,是穿上過大的毛衣和長到拖地的褲子。不過沒關係。她會適應的。
於是躲進浴室,用力扯開捆得緊緊的、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都難以讓她喘息的腰帶,再把和服和長襦袢一起脫掉,漂亮的布料在瓷磚地麵上皺成奇怪且難看的形狀,她一眼都不想多看。
她也試圖忽略那砸在地麵上的“叮”一聲,可如此清脆的聲響怎麼才能忽略呢?她不得不低下頭,再次看著從自己身上褪下來的這身衣服。
一直藏在衣袖裡的戒指掉出來了。
銀色的、比她的大拇指還要寬上一圈的戒指,這曾經是家主的——父親的所屬物。在她決定逃離五條家的幾天之前,這枚戒指就已經藏在她的衣袖裡了。
啊,可不是她偷的,雖然她確實應該為了偷走麵包而打上小賊的標簽,但這枚戒指當真不是她偷拿來的。
她隻是在花園裡拾到了它,想要歸還給家主,而他甚至不願意多看自己一眼,眯起的目光像是在注視被踩死的老鼠。然後對她說,請不要來打擾他。
甚至是“請”,疏離得讓人心寒。
五條憐很清楚,這個男人並不愛她,他眼中的自己從來隻是一個工具,並且是已經失去了全部價值的工具。但直到那個瞬間,她才清晰地意識到,他甚至不會試著去愛自己,這整個家也不愛她。
然後,她逃走了。丟下了那個家裡唯一可能愛著自己的五條悟,孤身逃跑在寒冬的雨日裡。
再然後,就來到這裡了。
從第一次見到戒指直至現在,不過幾天功夫而已,卻漫長得像是上個世紀了。戒指還在她的手裡,仿佛依舊在試圖將她與那個家連結起來。五條憐不想再看了,閉起眼,合攏了手掌。
套上陳舊的磨出了一百顆毛球的柔軟毛衣,把束口的運動褲也穿上,戒指被藏進口袋裡。長長的衣袖把她的手臂完全埋起來了,在一片柔軟中摸索了好幾回,她才終於從袖子裡挖出了自己的兩隻手。
衣袖往上卷四圈,褲腿隻需要卷三圈,腰上的繩子差點打了個死結。五條憐完全沒注意到冬天的靜電在她穿毛衣時悄悄把她的腦袋炸成了蒲公英。她捧起和服,輕聲歎著氣,這才走出去。
“那個……禪院先生。”猶猶豫豫磨磨蹭蹭,她挪動著擠進甚爾的視線裡,“這身衣服怎麼辦呢?”
甚爾盯著她的衣服,視線一點一點挪到了她炸開的腦袋上,發出了“哼”一聲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笑的聲音。
“洗了唄。”他說。
“哦……”五條憐點點頭,“怎麼洗呢?”
現在甚爾連“哼”的笑聲都發不出來了,無奈地憋著嘴,拿筷子一指陽台。
“那裡。洗衣機。”
“好的好的好的……”
五條憐已經能感覺到他的耐心見底了,要是再問傻兮兮的問題,保不齊會像動了衣櫃裡的紙箱一樣挨罵。
匆匆跑到陽台上,看著陳舊得有點發黃的洗衣機與上麵三個完全搞不懂的旋鈕,她又有點懵了。雖然真的不想這麼說,但是……
……洗衣機要怎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