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
沈歲寒一懵,還沒回答,徐成蹊便如連珠炮一樣詰責。
“你可知,要保住這一身修為,要以多少壽元為代價?”
“你可知,就算保住了這一身的修為,你這具身子也根本無法承受?”
“你可知,你自己現在這副身軀是什麼情況?”
“……還好?”沈歲寒試探道。
對於剛從雷罰下被一劍穿心的前世而言,確是很好,至少沒死不是嗎?
“還好?”徐成蹊氣極反笑,“經脈寸裂,冥氣入體,這叫還好?”
冥氣?哦,她是死了一回,神魂上沾染了鬼界的冥氣。
但經脈寸裂是什麼情況?
“以前你再怎麼胡鬨,師兄也隻當你是任性不懂事……”
沈歲寒的思緒逐漸飛遠,神色漠然到似乎完全不關自己事般,開口打斷道:“還剩多少年?”
此刻徐成蹊卻驀然沉默了,他彆過臉,艱難道:“最多……還剩百年壽元。”
“百年……也差不多。”沈歲寒如釋重負,重生一回能活多少都算白撿的了,便豁然道,“凡人一世也不過百年,也經曆了生老病死一度輪回,比起我們差不得什麼。”
“我說的是你遵從醫囑,好好修養的情況,”徐成蹊也被氣笑了,“你要是還任著性子亂來,萬年壽元都不夠你像這樣一朝折騰的。”
以前她確實作天作地還作命的,時常是有傷不治,有病不看,有毒不解,全靠底子硬抗,若非如此,如今也不至於積重難返,回天乏術。
徐成蹊長歎了一口氣:“你倒是看得開,隻是這百年之後,我又如何同九泉之下的先尊交代。”
“我自己交代。”
用不著交代,沈歲寒心裡默默想,那個被她殺了的便宜師尊巴不得她早點來陪他呢。
“自從師尊走後,你便鮮少回家,在外碰到了什麼事從來也肯說,我也由著你,你不想說的我也從不多過問,可如今你把自己作賤成了這樣,往後也不能由著你任性了。”
見著沈歲寒的態度似乎有所軟化,徐成蹊便將語氣放緩了許多:“你自己再多保重,外麵的事情都有師兄擔著,你不必思慮過多。”
沈歲寒淺笑,隻是這笑意抵不到眼底。
就在這時,謝長辭輕敲了門:“掌門,元清長老有急事求見,如今正候在蒼穹殿。”
“謝淮!”謝淮,就是謝長辭,長辭是沈歲寒為他取的表字,作為長輩的徐成蹊自然可以直呼其名。
“雖說保全修為是你師尊的意思,可你師尊不懂事,你怎麼也跟著胡鬨,不分輕重,自然是當罰,”徐成蹊將俯身的謝長辭牽起,話鋒一轉,“不過呢,你先下還得照顧你師尊,領罰也得等到你師尊傷愈之後,若有閃失,我拿你是問。”
謝長辭拱手:“弟子分內之職。”
望著徐成蹊匆匆離去的背影,沈歲寒陷入了沉思。
前世她對自己這個大弟子雖沒有多少虐待,但也幾乎不聞不問,因此謝長辭名義上是她的徒弟,可實際上修行之事都是徐成蹊在教,自然同徐成蹊更親近些。
她一醒來,徐成蹊就這麼“恰好”來看望她,謝長辭名為照料,實則監視,自己身邊這位徒弟,恐怕早就是徐成蹊的眼線了。
而且,沈歲寒心中冷笑,徐成蹊方才那番話,簡直是一石三鳥,一來給自己安排了個眼線,二來越俎代庖敲打謝長辭也是在殺雞儆猴給她看,三來若她不願裝病又會使得謝長辭心中生怨,若是真裝病又能以此為借口褫奪她手中的權力。
若非早就知曉了徐成蹊那笑語盈盈下的步步殺機,她方才倒真有可能被他那關切的樣子騙過去。
前世的她不願虛與委蛇,不過這一世倒是不在意陪他演上一演。
“師尊,先喝藥。”
沈歲寒轉頭微笑著看著遞到她嘴邊的勺子,謝長辭便心領神會地先品入自己口中,確認無毒後這才接過藥來,一飲而儘。
“我累了,你先下去吧。”沈歲寒冷聲道。
待謝長辭走後,沈歲寒用神識探查一番身體之後,不禁倒吸了口冷氣,心中掀起陣驚濤駭浪。
外傷倒還是其次,最令人膽戰心驚的還是內傷,五經八脈爬滿了蛛網般的裂痕,層層疊疊地蓋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十分恐怖,全靠著一身靈力修補才不至於崩潰。
但也正是這一身的靈力讓她的經脈難以承受,不破不立,隻有廢除所有修為,才能重塑新生。
她試著盤坐調息起來,剛一調動靈力,痙攣般的疼痛便從丹田一路蔓延到指尖,隨即便是一陣天旋地轉,耳鳴聲大作。
沈歲寒不能控製地倒了下去,黑暗之中似是有什麼接住了自己,她摸索了半天才發現是個人形。
“我怎麼了?”沈歲寒明知故問。
可惜耳鳴實在嚴重,她聽不到聲音,隻能感受到抱她的人似乎在輕微顫抖。
“師尊……對不起……”耳鳴大作之中,這一聲聲呼喚仿佛是從夢中傳來的,聽不太真切。
沈歲寒抓住了對方的胳膊,就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漸漸沉沒下去。
再醒來時,不知過了幾天,四周無人,隻有床頭端著碗尚有餘溫的藥,沈歲寒一飲而儘。
前世她活蹦亂跳作了上千年才下線,從沒碰到過什麼經脈寸裂,壽元不足百的情況,這也是重生帶來的弊病嗎?
她勉力起身,披上外袍後便要去尋君嬰。
徐成蹊偽善,謝長辭隱忍,思來想去,還是從那朵被關押在水牢中的白蓮花下手最為妥當。
孤絕峰是沈歲寒出師後新開辟的洞府,僅在山腰處築有雲崖宮一處,她膝下也隻有謝長辭和君嬰兩個徒弟,但兩個卻都不同她一住,平日裡雲崖宮隻有沈歲寒一人。
雖然雲崖宮正於後山禁地相對,但山路崎嶇,行路極其不便,而禦劍雖然消耗不了多少靈力,但對於此時的沈歲寒來說,哪怕動用一丁點靈力都會使傷情更加積重難返。
不過她若是在意,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個局麵了。
沈歲寒一路禦劍到了到了絕壁之下,似乎已經無路可走,可不過是隨意在崖壁上點了兩下,一陣陣悶雷炸開,眼前景象頓時撥雲見日,一座狹長迅猛的的瀑布在出現在眼前,宛若一道素錦飛下。
隨著素問劍寸寸出鞘,周邊都結了霜,伴隨著輕微的哢嚓聲,瀑布便自下而上迅速爬滿上冰霜,不過眨眼間整條白練便成了一座架溝天地的冰橋。
劍尖一轉,整座冰雕瞬間四分五裂,露出了水簾後的洞天石扉,而迸發出來的冰碴卻全都繞開了沈歲寒。
沈歲寒甩了甩手,試圖擺脫那種靈力堵塞在經脈裡酸澀的感覺。
動靜鬨得有點大了,但這正是她要的效果。
一進門,一股子潮濕陰暗的水腥味便向沈歲寒撲來,而頂空也傳來一怪聲——
“喲喲喲,這不是女魔頭沈夜叉嘛?您老咋還沒死啊?”
她循聲望去,隻看見一片青藍的洞頂上垂下千萬根鐵鏈,而鐵鏈中間拴著些黑影——有些個是沒有人形的,隻是一團黑糊糊的。
沈歲寒不動聲色道:“君嬰關在哪間?”
“原來是忙著給你那小徒弟收屍來著了,”又有一處傳來桀桀怪笑,“真真是感人肺腑師徒情啊哈哈哈。”
此言一出,全場哄堂大笑,還有人吹起了口哨,以粗獷的男聲調笑道:“仙女姐姐看看人家嘛,不要隻寵那小混蛋一個人,人家家也想被仙女姐姐抽小鞭鞭,嚶嚶嚶……”
“死妖婆,你他媽的彆惡心我了草,我一千年前吃的肉都要吐下來了。”
“我可去尼瑪的仙女姐姐,嘔,你也叫的出口,啐!”
方才那嚶嚶怪立馬被群起攻之,而沈歲寒也看出來這兒的妖魔們被關久了多少都有些精神失常,也便不作理睬,指尖點了亮幽火,順著深處摸索而去。
萬鈞水牢深深鑿嵌在倚天崖中,除了瀑布後的石扉外再無彆處進出口,其核心是山體中間的一處天然雷池,從雷池中抽水而上至山頂,再從山地彙聚為河流奔騰成瀑布,而瀑布落入山崖下的水池後又會重新倒吸入山體中央的雷池中,由此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在這裡,每一滴水中都淬煉著滾滾天雷,觸之即死,因此萬鈞水牢也成為了修真界中最為安全的監獄。
隨著一步步深入,沈歲寒也感受到一股越來越強的靈壓,再轉眸時,一抹亮色撞入眼眶中,那是洞頂開了塊天窗,夕陽昏黃的光線投射入深不見底的水潭中。
看似靜謐的湖水中卻暗蘊著萬鈞天雷,而水潭中央則兀自凸出一塊平潭的玄石,一隻黑色的人影便垂著頭跪在上麵。
那是個身形羸弱的少年,他雙臂被兩根悅動著紫色閃光的玄鐵鏈縛在身後的石頭上,宛如綁在砧板上的魚肉般任人宰割,纖細的脖子上掛著的頭顱無力地垂下,正麵對著沈歲寒的方向,頭發隻用一指玄帶草草束起,額前垂下的劉海有些長了,遮住了眉眼,隻能瞥見如宣紙上淺淺勾勒出的薄唇。
沈歲寒的腦子幾乎沒有任何遲疑,便蹦出來一個名字——君嬰。
隨著她一步一步毫不顧忌地逼近水潭,潭麵迅速冰封起來,形成一道僅容她一人通過冰麵。
一片陰影籠罩在君嬰的頭上,似是有所察覺,那片隱匿在劉海陰翳下的長睫微微顫抖著,掙紮著抬起頭來,也正讓沈歲寒看清了他的麵容。
少年不過十三四歲的,眉眼間儘顯青澀,膚色浮現著病態的慘白,破睫而出的純黑色眸子也被兩側劉海蒙上一層陰影,似乎毫無聚焦,過了好一會兒,才從中映出沈歲寒的倒影來。
沈歲寒靜靜看著少年蒙上層水霧的眸子,那沉寂的眼底似乎燃起了點點繁星,如同黑緞子上鋪嵌的碎碎琉璃,每一顆都折射出她的影子來。
在一個個倒影中,天窗投射下來的暮光為她染上了層暖色,眉眼也分外柔和。
君嬰慘淡一笑,卷了卷手指,似乎是想勾住沈歲寒的衣袖,可終究還是縮了回去,呢喃道:“師尊……”
剛勉強吐出兩個字,君嬰便呆愣在原地了,隻睜大了空洞的眼睛地映出那把高高舉起的的素問劍,而劍後之人則居高臨下地凝視著他,睫毛微微垂下掩蓋眸中隱晦之色。
先前被暮光柔和了的麵容再次生硬起來,被分成了鮮明的明暗兩麵,一半埋在陰影之中。
還是要,殺他嗎?
君嬰絕望地看著向自己揮來的素問,閉上了眼睛。
一瞬間,冰冷的血液仿佛沸騰般逆湧上來,渾身不知到底是冷是熱,心中仿佛有什麼衝破了枷鎖噴湧而出,一個聲音不停地在他耳邊叫囂著——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他都如此卑躬屈膝地跪下來了卻仍然得不到任何憐憫?為什麼他分明什麼都沒做錯卻又非要折磨他殺他?
憑什麼?憑什麼!
憑什麼她能夠道貌岸然地審判他的生死?!明明她自己也乾淨不到哪裡去?死在她劍下的冤魂不計其數!
他的腦海中閃過各種光怪陸離的畫麵,那是一個月前沈歲寒暈厥前他窺探到的回憶,她最恐懼的回憶。
一張張或痛苦,或釋然,或老或少,或男或女的臉閃過,最終手起,劍落,人頭滾滾落地。
畫麵定格在她提劍的瞬間,素問的寒光閃晃過他暗紅的眸子。
這把劍最終還是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