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對方並沒有讓他糾結太長時間。
途徑前方路口時,越笙忽然坐直了身子:“停車。”
暮從雲沿著他的目光看去,正巧就看見在不遠處張貼尋人啟事的李奶奶。
距離他和李奶奶分開不過半個小時,老人家並沒有走遠。
眼見著越笙就要下車,生怕他一張口就告訴老人家實情的青年默了兩秒,迅速停好了車跟上他。
趕在越笙開口前,他上前一步,對李奶奶露出一個笑容:“奶奶好,又見麵了。”
李奶奶抬頭,就看見早上請她吃了早餐的青年,這會正領了個麵無表情的男人站在她麵前。
暮從雲迅速向她介紹道:“奶奶,他是我的朋友,是個警察。”
“能不能麻煩您再和我們多說一些陽陽的情況,這樣有助於我們更快找到他。”
知道對方是在替自己和彆人交涉,越笙也沒貿然打斷。
暮從雲領著二人到一旁的店麵裡,隨便點了些吃的,然後極為自然地把它們推向身旁的越笙。
突然被投喂了食物的男人茫然地接過,又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快吃吧哥,你還沒吃早餐吧。”
保不齊青年是瞎蒙的還是什麼,被點中了的越笙一時沒有說話,他被塞了籠熱氣騰騰的小籠包,暮從雲這廂卻已經和李奶奶暢談起來。
幾輪寒暄後,老眼昏花的李奶奶又看了眼越笙身上相似的製服,終於勉強相信了青年的說辭。
她歎了口氣,垂下一頭白發。
“那孩子的爹媽走得早,去城裡打工的時候還遇上了車禍,家裡就剩下老婆子我一個人把陽陽拉扯長大。”
“陽陽那會兒太小,記不得爸爸媽媽,總是追著問我爸媽去哪裡了……”
“我們吵架那天,正好是他父母的忌日,我不敢告訴他真相,沒忍住凶了他,他說要來城裡找爸媽……我以為他隻是和我生氣,才會離家出走……”
那這麼看來,小石頭就是和李奶奶吵架後,在離開期間被害了性命。
一旁吃著早點的越笙也默默投以視線,他眉梢輕壓,似乎是在考慮如何讓話題繼續。
青年熟練地接過話頭,代他問道:“那奶奶,平日裡陽陽有沒有告訴過您,他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又或者是願望之類的?”
李奶奶搖搖頭:“陽陽是個聽話的孩子,很小就開始幫著我乾農活……我和他說,爸爸媽媽在城裡賺大錢,賺夠錢了就會回來看他,他也相信了。”
“他隻拿了兩塊車票錢……要是他再多拿一些,那也好啊。”
“也不知道陽陽會不會餓肚子,有沒有好心人願意幫幫他……”
她話音剛落,電光火石之間,青年忽然用二指按住了手表表盤。
而與此同時,他身旁的男人猛然抬起頭來,似乎是想要確認剛剛那一抹出現的執念氣息來源何處。
那小石頭……剛才忽然冒了頭。
小男孩沒有生前的記憶,所以暮從雲一直試圖讓他想起什麼。
但是分明早些時候小男孩還沒想起來,難道是跟著李奶奶更長一些時間,會讓他的狀態好一點?
他沒敢鬆開手,因為手底下的執念不知為何,開始極為不安分地撞擊著束縛住他的陣法。
就好像想要衝出來做些什麼。
就好像……他想要阻止什麼發生一般。
“誒喲李奶奶,你怎麼在這啊!”門口小跑著經過的女人停下了匆匆步伐,她滿頭大汗,神情急促,顯然是找了她不少時間。
是那天在小巷子裡麵遇到的、和老人聊天的那位女人。
李奶奶看見是她,再一看她一副想說什麼的表情,“騰”地站起了身,麵色急切而惶然:“是、是陽陽找到了嗎!”
真相就在嘴邊,女人卻像被按下了停止鍵,忽然噤聲了。
她看著眼前步履蹣跚,卻大步奔向她的、仿佛抓住了唯一一點希望的老人,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於是一時之間好似被無言的巨石堵住了胸口,也堵住了喉嚨。
李奶奶扶著桌子站起身,踉踉蹌蹌地衝上前去,抓住她的雙手:“他在哪?陽陽他、他還好嗎?”
“你怎麼不說話,你和我說呀,陽陽他現在怎麼樣了?回到家裡了嗎?”
暮從雲手表裡的執念也愈發暴躁,瘋狂地在陣法裡橫衝直撞,直直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
不要說……
不要告訴她……
哪怕他使出再多的氣力,青年壓在表盤上的二指也宛若一座巋然不動的大山,暮從雲輕歎了口氣,仿若惋惜。
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呢?
在他身邊,越笙和他並肩站立,小石頭溢出的氣息並未被完全遮掩,可他罕見地沒再去追究,而是定定地看著不遠處的兩人。
暮從雲偏過臉,竟然從他眸中,看到了一絲不忍。
“李奶奶您、您彆激動,先聽我說。”
女人終於狠了狠心,一口氣把話全說了出來:“我們找到了陽陽——他的屍體。”
“目前、目前他的死因還不明確,我們也在等著警方的消息……”
李奶奶的身體肉眼可見地晃了一下。
她嘴唇囁嚅,似乎是在說著什麼。
女人有些疑惑地湊上前去聽。
下一秒,李奶奶的身體就這麼直直栽了下來,癱軟在地上,徹底暈死過去。
-
暮從雲一路載著幾人風馳電掣趕到醫院,趁越笙出去打個電話的間隙,他飛速閃身進廁所裡。
確認廁所沒有人後,青年往門口貼了張靜音符。
“你在搞什麼?”他把小石頭從手表裡放出來,麵色多少有些陰沉,“你差點就被發現了知道嗎?”
小男孩不吭聲,隻是低著腦袋,老老實實挨訓。
“還是說你想瞞著她一輩子?話說你不是失憶了,想起來什麼了沒?”
小石頭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他終於不再重複無意義的、類如“幫我”的字眼,而是小聲辯解:“不知道,可是不想……她知道……”
真鬨心。
青年憂愁地看了他一眼。
他沒有異象局的檢測器,也不知道小石頭的怨氣是不是又上漲了。
雖然他的體質能讓待在他身邊的執念們安分下來,但是被汙染太重的執念,就是神仙也難救。
這家夥的執念到底是什麼。
總不能真是殺人報仇吧。
“行了,”他最後也隻能向他招了招手,“你安分點,我們去聽聽案情。”
“想起來什麼的話,就告訴我。”
越笙仍然守在李奶奶的病房前,身邊卻多了個高挑的陌生女人。
暮從雲輕揚長眉,大概猜測出她就是越笙剛剛打電話搖來的那位。
而這廂餘桃枝也在小心觀察著他,這位可是被他們隊長重點關照的對象,也是拐了他們隊長頻頻外出,甚至開始對屏蔽器感興趣的家夥。
對方出現的一瞬間,氣氛壓抑的醫院裡也忽然明亮幾分。
長這麼帥,他們隊長挑人還看顏值是吧?
她暗自磨了磨牙,上前兩步,向暮從雲伸出手:“我叫餘桃枝。”
青年順勢也向她介紹了自己的名字。
“暮……”她可沒自家隊長那麼遲鈍,下意識重複了一下青年的姓氏,暮從雲疑惑地歪了歪腦袋,於是她連忙順從地接下去,“小暮是吧,你好。”
沒記錯的話……
容局讓他們找的那對專員的遺孤,似乎就姓“暮”。
但是越笙看上去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好像一切都隻是她想得太多。
餘桃枝輕眨了一雙杏眸,將這份疑惑還是先放到了一邊。
和她打完招呼後,暮從雲習慣性地走到了越笙旁邊。
以為青年要問些關於案件的信息,餘桃枝也準備把最新的情況給他們整理一下。
畢竟汙染值這麼高的惡念忽然消失,保不定就會在屍身附近出現。
“抱歉啊哥,今天事發突然,下次再請你吃飯。”
“這邊還有很多不同的早點,哥以後可以常來。”
沒有早餐習慣的越笙默了幾秒,竟然沒拒絕:“嗯。”
一旁的餘桃枝:“?”
正準備開始工作的餘桃枝:“???”
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微妙的目光在二人之間飄了一會,才在越笙看過來的瞬間,向他小聲請示道:“執念的事情,能告訴他?”
青年的目光也隨之投過來。
“可以。”
“……”雖然想不明白其中緣由,但是餘桃枝還是很快進入了工作狀態,“發現李明陽屍體的是一位醉漢,那天他中途下車小解,在附近樹林裡迷路了。”
“據他的證詞,他迷路後聞到一股劇烈的臭味,是沿著氣味發現的屍體。”
“屍體被吊在矮樹上,呈自殺狀,但是經調查,李明陽的屍身上發現多處被虐打的痕跡,目前法醫那邊正在排查具體死因。”
她把那筆記本一合,蹙眉思考:“我覺得是他殺的可能性比較大,如果是這樣的話……”
“隊長,你認為惡念的訴求,會不會是報複凶手呢?”
越笙沒說話,而他身後的青年,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據小石頭所說,他來找他,確實是讓他幫忙做這個的。
結果暮從雲問他凶手是誰,他又回答不上來,隻能瞪著眼在原地乾著急,圍著暮從雲繞圈圈。
“唉,”餘桃枝悠悠歎了口氣,“這都兩個月了,那屍體都液化了,老人家看到這個不得傷心死呀。”
越笙垂眸思考片刻,忽而上前一步:“能和上麵多申請幾天嗎?”
餘桃枝正坐在長椅上收拾案卷,聞言抬起頭:“當然可以,反正找不到那孩子的執念我們也沒法動手吧。”
男人沉默片刻。
而已經知道他脾性的餘桃枝猶豫著問道:“隊長,你不會是想……”
她遲疑著沒將剩下的語句問出口,卻先一步從越笙的臉上看到了肯定的答案。
和多年前那般寡言少話,卻主動替她擔下罪責的少年一般,冥冥之中,好似早就注定了今日。
餘桃枝還沒進入異象局前,就聽說過實驗體701號的名聲。
十六七歲的少年駕馭著一把能驅使惡靈的鬼刀,他被異象局的人領著,抹殺了無數的執念,也徹底鎮壓了驅靈人的再起之勢。
那時候的她隻遠遠見過越笙幾麵。
少年冷漠的麵色之上,仿佛是化不開的堅冰。
無論是表彰,又或是懲罰,在他人羨慕或是畏懼的目光裡,越笙都沉默地照單全收。
餘桃枝一直以為他是個人造的,沒有感情的怪物。
直到她憑借實力慢慢躋身前列,機緣巧合之下,越笙在某次任務中被派來接應她。
餘桃枝張開雙臂攔在門口,不肯讓他進入。
門後是一隻女童樣貌的惡靈,正瘋狂地追著滿麵恐懼的啤酒肚男人撕咬。
越笙冷冷地掃了她一眼,抬手就要推開她。
她深知自己不可能是越笙的對手,卻還是執意守在門前,她聲音顫抖地哀求他:“再給她三分鐘。”
屋內的中年男人像是看到了救星,大喊著“救救我”,哀嚎著向越笙爬過來。
她本以為對方不可能會答應自己。
而二十歲的越笙偏過頭,眉目仍舊冷淡,卻問她:“原因。”
“……家暴,那人當著她的麵虐殺了她的媽媽,然後又掐死了她。”
餘桃枝那會兒也不過才剛滿十八,還不能像日後一般,在麵對這些事情時保持冷靜。
她苦苦哀求道:“她還有理智的!她求我一個報仇的機會,我沒辦法……”
“沾染了因果,她就入不了輪回了。”越笙聲寒如冰,平淡地和她陳述著事實。
“我知道!可是……可是她說她寧可不要輪回的機會……”
“我會擔責的!我……”
越笙撥開她的肩膀,長刀出鞘,他往屋內走去。
“不!她沒有達線,你不能殺她——!”
被森冷刀背攔住的女孩憤恨地瞪向越笙。
她顯然很忌憚那把鬼刀,幾次三番想要攻擊地上的男人,卻又被刀上那股寒意硬生生逼退。
餘桃枝正想衝上去擋在她麵前,卻震驚地看見她素以為的那位冷血實驗體,垂下長睫,眉目間忽而浮現了幾分溫和,聲音低緩:
“你媽媽還在等你。”
“殺了他,你就永遠也見不了她了。”
女孩的目光清明了一瞬,透明的身體也不由顫抖了幾下。
“我向你保證,他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小女孩囁嚅著,隨著他的視線,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纏花。
——那是媽媽給她做的記號。
媽媽說,有了這個,她就能認出自己,她這一生很幸福,她還要做自己下輩子,下下輩子的母親。
可是、可是……
麵前就是仇人,是選仇人,還是選擇媽媽,這似乎是並不需要思考的問題。
她的理智終於回籠,崩潰一般退後一步,坐在地上抱頭痛哭。
而餘桃枝也愣愣地看向越笙,仿佛在看一個初次見麵的陌生人。
啊。
——原來他不是大家口裡傳言的、冷心冷情的怪人啊。
越笙後退一步,給她讓出位置,反應過來的餘桃枝拿著容器上前,將小女孩不再抗拒的執念收入。
後勤進來處理男人的記憶時,越笙背著長刀,沉默地離開了現場。
餘桃枝攥著手心的玻璃瓶,神色複雜地目送他離開。
而在後續的彙報中,麵對男人如今精神混亂,不時喊著有鬼的瘋狀,越笙趕在她之前,一口攬下罪名,並對此供認不諱,自願領罰。
他說是自己去遲,又無意刺激,才導致執念忽然暴動。
那是餘桃枝第一次看異象局對他的懲罰。
並不像以往的禁閉一般,而是公開的一場、以儆效尤的表演。
什麼冷血啊。
她站在場外,死死咬住下唇。
明明這個人,比誰都容易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