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以為暮從雲會和她說些什麼大道理,類如放過羅則之類的話語時,青年輕歎了聲。
麵對她的提問,他語氣平淡,並無勸慰之意,隻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或許吧。”
“你的執念是什麼,我怎麼會知道呢?”
蘇柳沉默不語,幽黑如同鬼魅的雙眸,卻如毒蛇一般,死死纏繞住眼前的青年。
“不過我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暮從雲對此不痛不癢,隻姿態懶散地偏過頭來,“關於你為什麼能夠離開這片湖。”
“什麼意思?”
青年眸底輕微暈開了幾分笑意:“你不覺得奇怪嗎?”
“明明二十年來,你都不能夠離開湖麵,而隻不過見了羅則三天,你就能在這愛情小鎮裡翻天覆地。”
蘇柳被背叛的憤怒衝昏的頭腦,終於後知後覺地冷靜了下來。
“我來講講我的猜測吧,也不一定對。”
暮從雲緩緩道來。
在這之前的數十年裡,蘇柳如果是執念的話,早就該被異象局檢測到並處理。
畢竟異象局有著麵對整個華國的檢測技術,被汙染了神誌的執念,不可能在這片荷花湖裡,躲躲藏藏二十餘年。
更何況蘇柳還保有著生前的神誌。
但倘若她先前並不是執念呢?
那就隻剩下一個可能——有人用禁術將她的靈魂封印在湖底,令她永生永世也無法離開這片湖,更枉論什麼去投胎轉世了。
蘇柳的身體一頓,她麵色僵硬,忽然不敢置信地發起抖來。
“而我猜,你大概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屍體。”
“所以你一直以為,你和羅則是死在一塊的。”
“如果有人要製造這種假象,隻是為了欺騙一個死人……你認為,誰最有可能這麼做呢?”
暮從雲剛才聽了她口中的故事,故事裡的蘇柳死得坦然,即使小有遺憾,也難成執念之身。
她的靈魂在湖底遊蕩二十載,她看不見羅則的靈魂,但……
“我以為,他隻是先我一步去投了胎……”
而直到二十年後,真相的一角被故事的另一位主人揭開,那始終自由的女孩,終於因為欺騙從靈魂裡解脫,成為能夠危害人間的惡念。
暮從雲原本並沒有多管閒事的打算,隻不過對於蘇柳的靈魂被囚這件事,他還是被勾起了幾分好奇。
人死後的靈魂會自然流入輪回,倘若靈魂被劇烈意念牽引,才會形成不死不散的執念。
他貼心地讓蘇柳自個消化了一會事實。
然後暮從雲抬手在她眼前抹了一道淺淺流光,蘇柳下意識想躲開,那淺金色的細流卻如同有著生命一般,牢牢盤踞在她的眼眸之上。
第一反應是熱,而後便是疼。
原來死去了的執念,也會感受到疼痛嗎?
而暮從雲卻用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止住了她所有的動作。
“有了這個,你就能看到你的屍體。”
“如果在上麵看到有什麼奇怪的東西……”他換了個更舒服的位置靠在長椅的椅背上,有商有量地一攤手,“就帶給我看看?”
蘇柳目光遲疑地看向他,欲言又止。
被描摹過的眉眼,再看暮從雲時,能從他身邊看到一層淺淡的、卻偏偏又令她感覺及其耀眼的光暈。
她卻沒敢再向之前一般,對著青年怒目而視。
那股力量,隻需換個方向,就能輕易要了她性命。
分明她已經是沒有了生命的執念,卻也是第一次直麵消逝的恐懼。
蘇柳咬咬牙,一跺腳,旋身潛回了湖底裡去。
而在岸上的留守青年,這才從眉眼間流露出些許肅穆和出神。
打從猜出了真相的那一刻,暮從雲就打心底裡泛起了一絲不安。
他們這些人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較為普通的視靈者,也被稱為陰陽眼,他們僅僅隻是能夠看到執念,卻無法溝通,異象局的大部分員工都屬於這一類。
而另一種則是數量較為稀少的通靈者。
他們不僅能夠看到執念,還擁有著畫符、煉器等製約執念的力量,能夠溝通陰陽,也能斬殺惡念。
因此在通靈者裡,就免不得有人自視甚高,甚至想出了豢養執念為己所用的方法。
異象局統一稱呼他們為“驅靈人”。
暮從雲的父母……就是在一次抓捕驅靈人的行動中殞命的。
雖然那是異象局對他父母下的命令,卻也是他父母自己的選擇。
他們接受不了抹殺那些被馴化豢養的可憐執念,在收網的時候,卻在驅靈人的驅使下,被這些他們舍不得殺死的執念反噬。
暮從雲這數十年來,林林總總收集了很多關於驅靈人的消息。
其中有一條傳聞就是——
驅靈人的邪術能夠囚禁靈魂,再催化其墮化惡念,為他們所用。
蘇柳的靈魂被囚禁在湖底,會不會和他們有關係?
二十年前囚禁蘇柳的人,和十六年前害死他父母後潛逃的驅靈人,又會不會認識?
他這邊還在放空走神,那頭蘇柳卻已經從湖上飄了過來。
她死死咬住下唇,蒼白浮腫的臉上麵色猙獰,漆黑雙瞳裡更是不加掩飾的恨意。
暮從雲把他的流光招了回來,蘇柳卻沒有第一時間和他說些什麼,而是在靠近湖岸的泥土上,用手指戳畫著一個圖案。
暮從雲湊近了些看。
“我的屍體上……被畫著這個。”
她潛到湖底,看見自己的屍骨還維持著生前替羅則解開水草的動作,屍骨的雙手抱在胸前,頭顱上仰,視線正對的方向,是頭上遮蔽天日和陽光的成片荷蓮。
而她的身邊空無一人。
隻有一張散發著淡金色光芒的符咒,隨著水波悠悠飄揚。
麵對女孩有些期待的目光,暮從雲沉默片刻,老實巴交:“……這個真沒見過。”
無論是紋路,走向,乃至繪符的起落筆,他都沒有任何印象。
“……”看向他的目光徒然變得危險起來。
隻是離開了他身邊一盞茶的功夫,執念就重新被怨氣所籠蓋,她已經有了實體的身體仿若潛伏在黑霧之中的惡獸,瞬間變得極具攻擊性。
“行了行了,”暮從雲無奈歎氣,“隻是沒見過,又沒說不幫你。”
青年垂下眼眸,狀似思索,而後從身後的背包裡……掏出了一張白紙。
蘇柳默不作聲地盯著他。
她見過書裡和電視上放的,這個時候驅鬼的人就應該拿出朱砂,然後在符籙上龍飛鳳舞上幾筆。
而暮從雲拿出白紙後思考片刻,從一旁的湖裡用手沾了一點泥土,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名字裡的“雲”字。
寫到最後的一筆時還因為沒再多沾一點泥,導致那一點落得很淡。
蘇柳:“……”她看向青年的目光摻雜了一絲懷疑。
暮從雲卻沒察覺似的,他朝還蹲在岸邊的執念揚了揚腦袋,示意她拿過去。
“拿著它,你也能夠看到自己的屍體,把這個貼在那黃符上。”
“不過——”
“貼完之後會發生什麼,我可不敢確定。”
“到時候你就見機行事吧。”
一副“管殺不管埋”的模樣。
蘇柳的胸膛起伏不定,她拎著那張泥土紙,上邊的字已經因為泥水融了而開始模糊,而青年這會正在湖邊洗手,把剛剛沾的殘渣剩泥給洗去。
洗完手的暮從雲拍了拍掌心,站起來後卻發現她還在原地。
他好心提醒:“抓緊時間。”
不然一會異象局就該找來了。
但蘇柳不知道是不是誤會了他這“抓緊時間”的具體含義,她看了一眼手上那張已經被泥水糊得皺巴巴的紙,又狠狠瞪了暮從雲一眼,這才轉身離開。
“?”
暮從雲莫名其妙。
不知道一會荷花湖這兒會發生什麼,他思量片刻,還是稍微轉移了陣地,到了高一些的湖邊小亭去。
包裡的小兔子動了動耳朵,頂了頂他的背部,表示支持。
暮從雲正想伸手拍拍她,同一時間,變故突生——
一時之間景區裡的霧氣都翻滾了起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四麵八方的霧氣就開始往荷花湖這邊湧過來。
情人湖上的灰霧逐漸凝聚成黑壓壓一片,天空悶悶一聲巨響後,在荷花湖的正上方,居然正正下起了雨來。
那雨似乎具有腐蝕性,不偏不倚,半點沒有離開湖水的範圍,澆得正片湖“嘶嘶啦啦”地響。
——而比起四麵八方霧氣籠罩過來更恐怖的,是四麵八方的異象局成員都開始往這邊趕來。
“……”
跑是跑不了了。
因為在暮從雲視線所及的地方,那一襲惹眼的黑風衣,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奔向他所在的這個亭子處。
青年小幅度地轉動腦袋,左右環視了一圈。
多巧啊,他在剛剛蘇柳弄出來的一片霧氣中,精準地挑中了離花園迷宮位置最近的那個小亭。
他已經對自己遇見越笙後的倒黴習以為常,於是根本來不及感歎,暮從雲開始迅速思考起脫身方法。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既然身體走不了,那麼靈魂出走,也是很合理的吧。
青年往椅子上一躺,找了個合適的姿勢,就開始裝暈。
不多時,那一襲風衣裹著沉沉寒意,停在了他的身邊。
男人似乎是疑惑了片刻,才想起用手來探他的情況。
冰涼的二指就這麼猝不及防地搭在他頸間,暮從雲一個激靈,呼吸一滯,差點沒控製住往後躲去。
但這會要是真躲了,那可就不是被越笙一個人探脈搏的情況了。
他強行忍住了被那份冰冷的觸感接觸的不適,察覺到他體征無異樣後,越笙這才移開了手。
“越隊長,”有個沉穩的男聲忽然在一片沸騰雨水中帶著質問響起,“您不打算和我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
越笙還未答話,另一個刻薄尖銳的女聲就同時響起:“可彆說您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畢竟容局請我們隊來,可是為了協助您呢。”
雖然叫著敬稱,卻不難聽出其中的嘲諷之意。
越笙和他們局裡的人,關係聽起來怎麼這麼差?
暮從雲拉長了耳朵,試圖聽到更多的內幕。
而就在這場單方麵的爭吵要愈演愈烈前,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驚叫聲。
“看、那是什麼——!”
所有人都下意識往聲音來源處投去了目光。
久久沒有人出聲,於是就連裝暈的暮從雲,也忍不住悄悄掀開一絲眼簾。
雨勢已經變小了,湖中的麵貌也在此刻得以一覽。
雨前的來往遊客駐足時,生機盎然的荷花仍然開滿了正片湖。
雨後在以荷花而出名的情人湖之中,湖心湖岸的所有花骨朵,卻都在一瞬間、一場雨下凋謝了。
仿佛是被方才的雨水一下子抽去了生命力。
大片大片凋零的枯黃色花葉橫亙在清澈湖水上方,湖麵靜止無風,卻忽然在湖心處泛開了一陣陣漣漪。
在那枯萎的荷花群中緩緩浮起,將它們取而代之的——
是一具悄然浮現水麵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