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陸喬的話說完便是說完了,沒有後續,不準備跟陸離詳談,不對陸離解釋,也不讓陸離對自己解釋。
隻是那日的咳嗽顯然不止是源於情緒激動,分明就是他跟人家徹夜長談染上了風寒。
陸喬是懂醫的,雖然具體水平可能達不到華佗、張仲景那個層次,但在醫者裡麵也能稱得上是有水平的。
而陸離在現代雖然不是大夫,來到古代倒是學了點醫術,達到了一個能用中藥治療點小病小災的水平。
可就在家裡有兩個大夫這樣的條件下,陸喬由風寒引發的咳嗽一連持續了一個多月,甚至開始出現咳血的症狀。
伴隨著斷斷續續的咳嗽一並而來的,是對方日益消瘦的身體,都說人跟人如果一直待在一起,是很難察覺到對方變化的。
可陸喬的消瘦是那樣的肉眼可見,一個病症不由浮現在陸離的腦海中——肺癆。
都說古代醫療條件差,一場風寒就能帶走一個人,陸離跟在張角身邊四處傳教的那一年見過許許多多的死人,可這種事情真切發生在自己身邊人身上的時候,那種感覺絕對是不同的。
哪怕他們之間的感情說不上多麼深厚,可這是將近20年的相處,怎麼可能一點感情都沒有呢。
或許陸離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心中有怎樣的恐慌與傷感在滋生蔓延。
而這份情緒在目睹對方將藥倒掉的那一刻,變為了憤怒。
“大人這是在做什麼?!”
陸離一直都知道陸喬跟一般人不一樣,他知曉他叛逆、知曉他瘋,甚至知曉他癲狂,可他從未想過對方竟然可能不想活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是覺得我會給你熬毒藥嗎,還是說你壓根就不想活了!”陸離真的很生氣,他見到了那麼多努力想要活下去的人,麵對這樣的找死行為本就會生氣,而這樣的行為發生在自己努力在救的親人身上,怒氣瞬間翻了好幾倍。
直麵陸離這般失態的憤怒,陸喬反而笑了,這份笑帶起了咳意:“咳咳,我兒倒也不必如此生氣,待我入土,你自鼓盆而歌也無妨。”
常人對死亡擁有的恐懼,在他身上看不到分毫。
憤怒的自己在這份玩笑的對比下,真像是活生生的小醜。
陸離多想硬氣一點表示不在乎對方的死活,像對待自己死亡後壓根沒怎麼想起過的前世家人一般冷漠。
可他好像做不到。
他在這個時代生活的時間已經跟前世一般長,除去隨張角外出的那一年,忽略隻連線過幾次的係統、短暫陪伴後嫁人的易生,一直在他身邊的都是陸喬。
對方成為了一種習慣,一種固定在身邊的陪伴,一種可能沒有多少感情但就是不想割舍的存在。
肺癆是會傳染的,可陸離此刻不想在乎這個。
他從來改變不了陸喬的主意,但還是忍不住開口:“活著不好嗎?”
這個世界上那麼多活的艱難的人都在努力活,怎麼偏偏你這個輕易可以活下去的人卻想要死呢。
你怎麼總是做這樣讓人難以理解的事情,總是與這個時代、與所有人格格不入?
陸喬好似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活著有什麼好呢?”
他難得溫和又帶有幾分真心的注視著陸離,好像這一刻他終於看到了眼前這個即將弱冠的青年是自己的兒子,而不是哪個無關緊要的樂子。
“彆好像我立刻就要死了一樣,多喪氣啊。”
他說了一個方子,不是用來治病的,而是用來預防的:“既然覺得活著好,那你就好好活著。”
對方的一字一句陸離聽得清楚、也記得清楚:“你能給我這個,索性也給我一個治療你這個病的方子吧,萬一我以後遇到得了這個病卻想要活的人,好歹也能救上一救。”
這要求絕對是有些為難人了,這種病就算是放在一千八百年後,也不是絕對可以治好的。
陸喬看了一眼自己倒藥的地方:“那個方子就可以。”
陸離轉身就要去煎藥,背後卻傳來了夾雜著咳嗽的聲音:“再好的藥,救得了病卻救不了命,咳咳。”
陸離背對著對方:“怎麼,這也是你從《易經》中學到的?”
他好像聽到了對方的歎息,又或許那是他產生的某種幻覺。
陸喬說:“你若非要較真,就當我這是醫者難自醫,算人難算己。”
陸離才不做這種自欺欺人的事情呢,他走了出去,也沒給對方熬會被對方倒掉的藥,而是非常專心的從藥材中找到了對方說過的那個預防方子的藥材。
陸喬不想活就不活吧,他可是要好好活下去的。
東漢末年不愧是老天爺一點麵子都不給的時期,這太陽還好好掛著怎麼就下起雨來了呢,這可真是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藥熬好放到適宜入口的溫度,陸離喝了下去,他喝的仔細且認真,好似半點嘗不到其中的苦味。
跟這個世道比起來,藥如何算得上苦呢。
病來如山倒,在陸喬的不作為、亂作為下,對方正朝著死亡飛速前進。
陸離在接受了對方是真的不想活這一現實後,已知人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同理人也救不活一心求死的人,他沒有做不會有任何用處的嘗試。
他不喜歡那些打著“為你好”旗號做事的人,也沒有讓自己成為那樣的人。
他隻是在對方對待死亡非常看得開的幽默心態下,也跟著幽默了一把:“陸氏一直宣傳你孝到欲離難離,等你死後,他們可以轉而宣傳你孝死了。”
這笑話非常地獄,但陸喬真的有被逗笑:“靠他們能夠成什麼事,還是要靠我兒,你好好努力,為父也能靠著你的名氣被人知曉,然後憑借孝死了的孝道青史留名。”
靠爹是不可能靠得上的,自然就隻能靠兒子了。
在死之前,陸喬提前幫陸離辦了弱冠禮。
沒有來賓、沒有祭祀,字是早就取好的,加冠的過程是隻比量了比量的。
跟在現代哥哥姐姐都有成年禮,唯獨自己就收到了幾個微信祝賀生日快樂的紅包比起來,都不知道到底哪一個更潦草一點。
往好處想,至少在陸喬這裡,陸離可以自信滿滿的說一句:我是他最愛的兒子。
雖然陸喬就陸離這麼一個兒子,但你就說是不是最愛吧。
“陸離,陸伯安。”陸喬難得一天都抑製住了自己的咳嗽聲。
他看著陸離,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專注,像是在看自己此生最大的成功,又像是在看自己此生最大的失敗。
“今日潦草了些,但我兒會收到一份應有的弱冠禮,隻是可能遲到幾年……”
留下一句與他一般讓人捉摸不透的話,在給陸離辦完加冠禮的第二天,陸喬離開了人世。
或許他是在昨天夜裡離開的,或許他是在今日淩晨離開的,誰能說的清楚呢。
他完全隨心的任性離開了,留下了無數的謎題,還附贈給陸離三年的守孝期。
此刻,【距離黃巾起義還有70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