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還是沒回來嗎?”
平山堂裡,徐妙容背靠著一個大引枕,不帶什麼期待地問了丫鬟一句。
月芽點頭,道:“九成齋,還是黑著的。”
“罷了,隨他去吧。秋後算賬,也得等到秋天。現在還是夏天,咱們啊,就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徐妙容擺了擺手。
累了,隨他去吧。
她倒是一心惦記著實話實說,可對方,好像壓根就不在乎。難道,他已經改了愛好,不稀罕那幾個核桃了?
想想也覺得不大可能。可,既然是愛玩核桃的,應該來找她算賬才是,怎的,遲遲不來呢?
她想到了,核桃被壓扁的那日。
那日,知道自己壞事了,她當機立斷,決定,還是實話實說吧。可,朱楹被朱棣派去了鐘山,移朱標的牌位。
這一去,便是整整七天。
第七天,他從鐘山回來,她第一時間派了人去九成齋遞話。當時月桃回來傳話,說那小廝有池聽聞核桃碎了,臉上的表情好像天塌了。
她在平山堂嚴陣以待,結果,等到簷下的燈都滅了,他還是沒來。
再之後,他依然沒有來。時至今日,一切,就好像從沒發生過一樣。她心頭實在狐疑,而他又不知出府去了哪裡。
頭頂好像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她手掌握緊了又鬆開。正欲叫人沏一盞茶來,月桃悶悶不樂地從外頭進來了。
“王妃,今年的歲祿,又推遲發了。”
推遲,還又?
她瞬間來了精神。
自穿來以後,又是忙著找核桃,又是忙著養傷,她倒忘了問一問,府上的財務狀況。
根據大明慣例,親王府的一應開支,全由朝廷買單。換句話說,她們的吃喝拉撒,全由朱棣負責。朝廷每年按時按量給各王府發歲祿,這歲祿,便是她們一年的嚼用。
若上年還有盈餘,歲祿推遲發,影響不到什麼。
可,她估摸著,自家這王府,怕是……沒有盈餘。
“有說什麼時候發嗎?”
她問月桃。
月桃卻搖頭。
“王妃,你說,今年的歲祿,不會不發了吧?”
月桃想得有些多了。先帝在時,以戰事吃緊,國庫空虛為由頭,推遲了發歲祿。如今新皇帝來了,同樣以戰事剛結束,百廢俱興,國庫空虛為由頭,推遲了發歲祿。
她怎麼覺得,一個推,兩個推,推著推著,這歲祿,要沒有了呢?
“不會的。”
徐妙容卻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
歲祿是不會不發的。
縱然朱棣當真有不想發歲祿的想法,但他不會表現出來,至少在當下,不會表現出來。
她記得,過些時日,朱棣就該大封群臣了。群臣都得了封賞,沒道理卻克扣著兄弟們的歲祿。天下初定,正是該懷柔,籠絡人心的時候,朱棣不會因小失大的。
才要就著歲祿多問幾句,月菱又急匆匆地進來了。
隻她的表情,實在有些奇怪。
“王妃,曹國公府送了帖子來。”
“帖子?”
月桃幾個一臉見鬼了的表情。
徐妙容也覺見鬼了,來不及多問,她示意月菱將帖子拿過來。待打開一看,方知,原來是曹國公夫人要過生辰,邀請她去曹國公府吃茶呢。
“她,邀我去曹國公府吃茶?”
她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說,自己人緣差,在應天府裡沒朋友嗎?不是前幾天,剛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自己的帖子嗎?怎麼過了沒幾天,形勢瞬間轉變,對方反過來給她下帖子了?
為什麼?
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王妃,那咱們,要去嗎?”
月菱問了一句。
她答:“去,當然要去。彆人一番心意,怎好辜負。”
曹國公夫人為何給她下帖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本就想和李景隆換核桃。眼下,瞌睡來了送枕頭。機會來了,自是不能錯過。
*
時光飛逝,很快就到了曹國公夫人生辰這日。
這日,徐妙容早早起來,收拾妥當,便帶著丫鬟往曹國公府去了。她到的時候,李家門口已是水泄不通。
好不容易從車海中擠出一條路來,停在李家大門前,那曹國公夫人袁氏,便迎了上來。
“哎喲,安王妃,真是稀客稀客啊!”
袁氏年方二十一,正如那含苞待放的嬌花一朵。
她穿了一身織金大袖衫,下著妝花緞襴裙。怎麼看,都叫人覺得,青春好顏色。隻是,一想到好顏色日日對著的,是李景隆那張奔四的臉,徐妙容的笑,就有些勉強。
袁氏不提過往,二人便心照不宣,彼此和和氣氣地往裡走。
進到裡頭,徐妙容抬眸看去,便見,滿滿當當一屋子人。其餘人也就罷了,唯最中間一人,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眼。
不是因為彆的,而是,那人同樣青春好顏色,也同樣,盛裝出席。
某種程度上,那人完完全全奪了袁氏的光芒。
這是?
“是安王嬸啊。”
那人開了口。
徐妙容不動聲色,正努力思索著,這到底是哪位侄女。便聽得:“母親,你快歇歇吧。你瞧,你鼻尖都冒汗了。”
母親?
徐妙容如遭雷擊,不敢置信地看著說話的美婦,心中頓悟。
合著這美婦,便是李景隆那同樣年方二十有一的女兒,她的侄兒媳婦,平陽王妃李氏
??李氏是李景隆的小妾所出,也是李景隆膝下唯一的子嗣。因為獨生,李景隆愛重異常。長大後,李氏嫁與晉王朱棡第三子平陽王為正妃,按照祖製,李氏該和平陽王留在晉王的封地太原。
可,李景隆實在舍不得女兒。恰好朱允炆想削藩,他便借著李氏在太原生病久治不愈的機會,從中轉圜,把人弄回了應天。
明麵上,李氏和平陽王在朱允炆眼皮子底下,處處掣肘。可實際上,因為李景隆這麼個“人中龍鳳”,李氏兩口子的日子,可謂是如魚得水。
“我不累。今日貴客盈門,持禮相迎,是應該的。”
袁氏臉上依然笑眯眯的。
可徐妙容怎麼看,都覺得彆扭。這母女兩個,年歲一般大,說起話來,看似和氣,可處處都是機鋒。
李氏說讓袁氏歇一歇,這話,看似關心,實際,不安好心。
今日是袁氏的生辰,作為東道主,袁氏自然是該禮儀俱全的。若她跑去歇息,傳出去,怕是要笑掉大牙。
而袁氏回嘴,字字句句不離“禮”。這話便是在諷刺李氏,不知禮。身為李家的姑娘,門外人一般,不知規矩,不懂進退。
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接話。
李氏笑,目光落在徐妙容和袁氏牽著的手上,輕輕拂了拂自己的衣衫,似不經意般,說了一句:“母親所言極是,母親的帖子,不是隨隨便便發的。今兒來的,都是貴客,自然是,慎之又慎。”
她還重重強調了“貴客”兩個字。
徐妙容感覺,許多的目光好像落在了她臉上。
心中無奈,李氏這個人,慣會含沙射影的。
她一句蒼蠅論,得罪了無數人。所有人都拒了她的帖子,也從不邀請她上門做客。可偏生,袁氏給她下了帖子。
這麼看來,袁氏跟她,竟好像是一夥的。
此外,她記得,那日在具服殿裡,想搶在前頭在朱棣麵前邀功的,長著平平無奇一張臉的,好像正是李氏的夫君平陽王。
所以今日李氏借題發揮,便是在出那日平陽王搶功沒搶成的氣?
這個小心眼的。
她搖頭,想把手從袁氏手中抽回來。
袁氏那會本就是一時忘形,拉了她的手以示親熱。這會被李氏陰陽了幾句,當即就毫不猶豫地鬆開了手。
但她也不想讓所有人誤解,便依然笑著道:“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帖子發出去以後,我還怕你們不來呢。你們呀,一個個都是大忙人,各個的夫君都得了陛下青眼,各家,怕是都喜鵲盈門,事多繁雜呢。”
她這話……
徐妙容心思轉了轉,明白過來了。
原來袁氏給她下帖子,便是衝著朱楹的麵子。朱楹在鐘山上,助朱棣扭轉乾坤,朱棣龍心大悅,又額外點了他移神主牌位。
安王府要起來了,所以袁氏斟酌半天,還是給她下了帖子。
心中有些微妙,她假裝沒瞧見眾人的眼神,泰然自若地坐在了椅子上。李氏倒也不多說,輕笑了一聲,旁若無人地端起一盞茶喝。
抿了一口,她將茶盞放下,順勢,拂了拂自己的裙子。
霎時間,有光好像在流動。裙子上的金線,險些閃瞎眾人的眼。
穀王妃當即就出了聲:“侄兒媳婦,你這裙子,是雲華堂的吧?”
“是雲華堂。”
某位夫人接了口,她還道:“隻有雲華堂的料子,才有如此光澤。”
“我這裙子……”
李氏卻有些不好意思。她好像有些惱怒,明明自己不想提雲華堂,彆人卻偏要提。抱歉地笑了笑,她為難地回了一句:“的確是雲華堂的。”
“竟然是雲華堂!它家一向架子大,買料子必須得排隊不說,每樣料子還隻出一季。哪怕賣不出去,也不降價。都說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平陽王府,果然不一般!”
有人又接了口。
穀王妃點頭,捧哏一般,“我這侄兒媳婦,自然是有優待的。”
李氏有些飄飄然。
眾人的吹捧讓她心花怒放,為了展示自己的大方,以及自家的財大氣粗,她故意麵向穀王妃,裝模作樣道:“穀王嬸嬸客氣了。若是嬸嬸喜歡,回頭我就叫他們送一匹到穀王府。”
“不用了。”
穀王妃卻擺手。
李氏沒放在心上,她還以為穀王妃不喜歡,“嬸嬸不喜歡嗎?”
“不是。”
穀王妃又擺手,她實在裝不下去了。
同樣抱歉地笑了笑,她也為難地說了一句:“其實,他們家的料子,一向是送到我府上,供我隨意挑選的。”
李氏:……
其他人:......
所有人的眼神都變得微妙,李氏耳根子有些紅。她不想看穀王妃,便隻得看向另一旁的徐妙容。
怕彆人以為她不說話是氣到了,她故意沒話找話:“安王嬸嬸喜歡雲華堂嗎?”
不等徐妙容說話,又道:“其實我剛剛,也想送安王嬸嬸一匹料子的。隻是,忽然想到……”
想到什麼,她又不說了。
眾人都被她勾起了好奇心,瞬間忘了剛才那茬。穀王妃樂嗬樂嗬的,心知自己剛才在炫耀大賽中脫引而出,怕是已經得罪了這位侄兒媳婦。
尋思著兩人一向關係好,有心想修補兩個人友誼的小船,她適時開口,問:“怎麼了?想到了什麼?”
“也沒什麼。”
李氏的語氣不鹹不淡的,她就是不把頭轉回去。
“前幾日,我們府上外出支鹽,管事的回來同我說,安王嬸府上也正派人四處支鹽呢。原先我沒想到這茬,隻想好心送安王嬸一匹料子。可,話一出口,方想起來,雲華堂的料子過於飄逸,不巧,安王嬸又清減了不少……”
四處支鹽。
清減了不少。
眾人的眼神,再度變得微妙。
方才徐妙容進來時,她們就注意到,人好像是清減了不少。可彼時,她們沒有多想,隻當暑熱難耐,苦夏罷了。
此時叫李氏一提醒,她們才想起來。
今年的歲祿,又推遲發了。
王府本就靠著歲祿過活,安王府,又一向捉襟見肘的緊。原本鹽該由宮中供給,可,自太祖皇帝改製後,各王府的鹽,都由各王府自行采買。
買鹽,要錢。買不到鹽,嘴裡就沒味。沒味,人腿上就沒勁,就走不動路。
所以安王妃,是沒吃夠鹽,所以才清減的?
眾人心思各異,徐妙容看在眼裡,心中嗬嗬。
誰不知道,李景隆那廝前幾日因著靖難首功,被朱棣賞了五十引鹽。李景隆心疼女兒,好像反手,就給了平陽王府二十五引?
“瞧瞧,是我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見場麵再度陷入安靜,李氏忙假意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又慚愧道:“安王嬸嬸,對不住了,不若我將功補過,勻點鹽給你吧?”
她本意是想立人設,沒想過徐妙容會要。
哪知道,“好呀。”
徐妙容點頭,又說:“你打算勻我多少?”
“我……”
李氏伸出五根手指,想擺手。
然而,“五引?!”
徐妙容的眼中寫滿了震驚。
李氏懵了,“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安王嬸嬸,你該不會以為,我伸出五根手指頭,就是想給你五引鹽吧?”
“不然嘞?”你伸出五根手指頭,總不能是想給五米fw吧?
徐妙容一臉我都信了,結果你在耍我的表情。懶得繼續拉扯,她直接送上一頂高帽子。
“侄兒媳婦,你真好!都說患難見真情,如今正值我們府缺鹽的危難之機,你挺身而出,以平凡之軀行不平凡之事。你展現出的偉大精神,可歌可泣!”
李氏:……
她無話可說。
五引,約莫是八石有餘。她覺得自己是個大傻筆,誰說拒絕時,非得伸出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