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隆冬,歲暮天寒。一場初雪下來,太初宗上下便換了顏色。一片銀裝素裹中,唯獨初道峰上仍是綠意盎然。
蓋因峰上有一道護宗大陣,雲溪考慮到小師弟年幼體弱,便往陣中打了一道法訣,擋住了漫天飛雪。
這日午後,藺元如往常一般,拎著一把小木劍,按照與四師兄約定的時辰,來到庭前空地上,等著與他一道練劍。
一個月以前,在一個餘暉燦燦的傍晚,去天劍宗交流學習的四師兄商清正,風塵仆仆的回了太初宗。
著一襲月白色長衫,額上配著一條湖藍色抹額,腰上彆著一把通體黝黑的長劍。
四師兄人如其名,為人溫和寡言,端肅清正,是一個端方如玉的翩翩君子。
據二師兄孟庭州介紹,四師兄自幼醉心劍道,天賦頗高,是師門一脈唯一繼承師尊劍道衣缽的弟子。但奈何師尊常年在外遊曆,四師兄無人可請教,便隻好外出拜訪他宗劍派,上門以求切磋指點。
三年前,拜訪天劍宗的時候,獲得了太上長老的賞識,特許他在宗內劍塚中參悟劍道、磨練劍意。如今應是學有所成,劍術更上一層樓,故而歸了宗。
商清正回來時,正巧碰見藺元在練劍。見新來的小師弟有誌於劍道,在無人指導的情況下還練得有模有樣的,心中大感欣慰。當下便與他約定,日後每日午後一同練劍,並順便指導他的劍術。
藺元聽了欣喜不已。畢竟自他練劍以來,大多是自己對著劍譜琢磨,遇到不太通的地方,也隻好先囫圇得練過去。
說來也奇怪,大師姐對他課業的教導向來精心,但獨獨在劍術一道上,未置一詞,由他自由發揮。
如今四師兄願意指點,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藺元在空地上等了一會,見四師兄還沒來,便打算自己先練一陣。
忽然,不知從何處刮來一陣風,一片冰晶狀的雪花飄飄揚揚,落到了鼻尖上,一片沁涼。
藺元抬手摸了摸鼻尖,仰頭朝空中看去。
隻見上方護宗大陣不知何時漾開了一道口子,鵝毛般的大雪從天際紛紛揚揚的灑下,如二月的飛絮。
在漫天飛雪中,一片五彩祥雲自上而下飄落,雲上模糊立著一道人影。
及至近前,祥雲落下,飛雪散開,現出一道金光燦燦的人影。
來人頭戴紫金冠,腰環白玉帶,左彆鑲金嵌玉青峰寶劍,右佩鏤金錯銀錦繡香囊,珠光寶氣,燁燁然若神人。
藺元愣了愣,此人通身富貴逼人,與這講求清靜持身、寡欲清心的仙門格格不入,倒像是不知從哪混進來的暴發戶。
藺元盯著他瞧了瞧,無端的覺得這張臉有些熟悉。
來人從雲端走下,看到藺元,臉上揚起和藹可親的微笑,慈愛道:“你便是小五吧?”
小五?
藺元茫然地眨了眨眼,是叫他嗎?
“我是你師尊啊。”來人笑容不改道。
藺元一雙烏眸慢慢睜大,眼裡露出不可思議的驚喜光芒。
原來竟是師尊!他早該認出來的。
大師姐曾給過他師尊的畫像,有段時日,夜夜睡前他都要看上一遍,為的就是以防有一日突然見了師尊認不出來。
奈何眼前人珠光寶氣的樣子與畫卷裡仙風道骨的清雋模樣相去甚遠,他一時竟沒想起來。
藺元主動上前兩步,小手捏著衣角,有些不好意思的小聲喚道:“師尊。”
無憂道人將小徒弟驚喜害羞的模樣全看在眼裡,樂嗬嗬的撫了下長須,正欲應下。
忽然,遠處傳來破空聲。
三道身影由遠及近地掠來,及至近前,彎身行了一禮,齊聲道:“師尊。”
姿態恭敬,語帶親昵,三雙各樣的眼睛裡均是久彆重逢的激動。
來者恰是他久未謀麵的另外三位徒兒。
無憂道人欣喜的應了一聲,抬手虛扶一下,開口道:“小二、小三、小四,你們也回來了?”
話音落下,猶如在沸騰的開水中落入一塊寒冰,師徒重逢的脈脈溫情嘎然而止。
季希音直起身,不雅地翻了個白眼,不滿道:“師尊,都說了彆叫我小三,很難聽。”
孟庭州附和道:“也彆叫我小二。”
商清正對這個稱呼倒沒什麼意見,目光落在師尊腰側鑲金嵌玉的劍鞘上,眼裡露出一點不讚同,開口道。
“師尊,你曾教導我,劍修應當質樸純粹,如此才能保持劍意的鋒銳和一往無前。您怎麼能把青峰劍裝飾的如此花裡胡哨?”
無憂道人笑嗬嗬的無視了二弟子和三弟子的控訴,轉而看向四弟子,一本正經道:“這你便有所不知了。”
“前段時日為師忽有所悟,竟覺得從前的想法過於片麵了。劍意的鋒銳與否,與質樸或華麗無關,而在於劍心是否通明澄澈。隻要劍心通明,外在裝飾再是華麗,也不影響劍意的鋒銳無匹。”
季希音好心為師弟翻譯了一遍:“師尊的意思是說,從前囊中羞澀,無力裝點寶劍。如今驟然暴富,自然得裝點起來,否則便是錦衣夜行,還有何趣味可言。”
說罷,上下打量了無憂道人一眼,驚異道:“師尊,你這是去打劫誰了?”
無憂道人聽著三弟子熟悉的陰陽怪氣,麵上笑容一僵,正欲開口,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冷冰冰的聲音。
“師尊。”
一回眸,對上了大弟子無波無瀾、靜若深潭的一雙寒眸。
無憂道人朝後退了一小步,笑道:“小雲,沒想到你也在峰上。”
“我一直都在。”雲溪麵部表情道。
從大弟子平靜無波的語調中,無憂道人品出了另外一層意思:師尊你常年在外遊蕩,我若不在峰上,誰來處理這如山般的宗門事務。
自覺心虛,無憂道人乾咳了一聲,強行轉移話題。
“為師一路跋山涉水,如今也累了,我先回屋洗漱一番。我們師門六人難得聚齊,晚上再好好敘敘舊。”
說罷,便一馬當先,朝著後院行去。
眾人見他如此說,也隻好先散了。
藺元雖有心和師尊再說上幾句話,但見他臉上疲色不似作假,便乖乖的和四師兄去一旁繼續練劍去了。
走出沒幾步,無憂道人被雲溪攔住了步伐。
“師尊,你的寢殿在這邊。”雲溪朝掌門大殿的方向指了指。
無憂道人硬生生停住了腳步,抬手拍了拍腦門,作恍然大悟狀:“你看我這記性,年紀大了,竟險些忘了自己的寢殿在何處了。”
說罷,便調轉腳步,有些不情不願地朝掌門大殿走去。
像是怕他逃跑一般,雲溪一步不錯地跟著他。
途中,無憂道人主動找了個話題,開口道:“為師倒沒想到你會將小五那孩子留下,我還以為你會嫌麻煩,將人送去你三師伯處呢。”
聞言,雲溪朝藺元的方向看了一眼,眉眼間不自覺柔和下來,笑道:“小師弟乖巧可愛,並不麻煩。”
見她臉上難得露出一點笑模樣,無憂道人心下寬慰不已。
他這大弟子哪哪都好,就是為人冷淡寡情了些,不似二三弟子愛說愛笑,也不似四弟子心有所愛。整日冷冰冰的,一副無欲無求、看破紅塵的模樣,令他憂心不已。如今這樣便很好。
走了幾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無憂道人隨口問道:“對了,小五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雲溪頓住步伐,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匪夷所思道:“師尊您竟還不知道小師弟叫什麼?”
無憂道人也停下了腳步,詫異地回望過來,理所當然道:“我如何能知道他叫什麼。當初見到他時,他正昏迷著,後來走的又匆忙,自然來不及問他的名字。”
雲溪沉默了一瞬,麵無表情道:“他叫藺元。”
“哦,好名字,好名字。”許是覺得自己的問題確實有些離譜,無憂道人心虛的讚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