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步試探(1 / 1)

宋蘿被壓著進了衙門,青色裙擺方才在院中染了泥,拂過濕涼的青石地板。

捕快的刀頂在背上,泛起細密的疼痛。

將珍珠放在了臥房便草草離開,也不知她醒來沒見到人會不會驚慌。

心中升起無力感,疲憊從四肢泛開來,此時已至四更天。

衙門內掛了燈籠,星星點點,捕快將她引至一間房前,推開門。

一張紫木檀桌落入眼中,幾摞公文堆在上方,房內散著幽微檀香。

沈洵舟坐於榻邊,旁邊的小桌上擺著一局殘棋,那方藏著情報的繡帕被放置桌麵,隨著推門而入的風揚起一角。

這應當是他的書房。

聽見開門聲,沈洵舟望過來,寒涼眸色映出微暖火光,麵色如玉,看不出神情。

宋蘿仰著頭看他,緩慢地眨了眨眼,說出了他們今日第三次見麵的第一句話:“大人現在是要將我當作犯人嗎?”

她此時真是狼狽至極,被一路壓過來,裙擺沾了不少泥土,發髻更是淩亂,手臂反剪著放在背後,又僵又冷。

沈洵舟眸色微晃。

身後一輕,捕快的刀離開了她的後背,僵直的手臂逐漸回溫。

她下意識握緊手肘,便聽他說道:“自然不是,宋姑娘怎會是犯人。”

“砰。”背後捕快關上門。

沈洵舟示意她坐到對麵。

茶水入盞的水聲入耳,散起一層白霧,帶著熱氣的茶杯推到她麵前。

杯中茶湯泛起漣漪。

沈洵舟開口問:“宋姑娘冷麼?”他的聲線似乎被蒸騰的暖氣氳得有些模糊。

這樣的場景,和白日裡他盯著她繡那帕時一模一樣。

“轟隆。”窗外雷聲劃過,桌上燭火跳動兩下,宋蘿臉上細碎的發絲陰影閃動,纖長睫毛微顫。

她用手捧住茶杯,搖搖頭。

外麵傳來雨聲,淅淅瀝瀝打在房上脆瓦上。

沈洵舟的語氣似乎柔和了很多,這是他的書房,語調帶了一點懶,與白日裡句句試探完全不同。

他指尖摩挲著茶杯,極黑的眼瞳半垂,聲音夾在雨絲之間:“我與宋姑娘一樣,都是一月前來的長安。”

宋蘿怔然抬頭,忽然想到一個傳聞,沈洵舟在三月之時,從不踏入長安城。

隻是這個傳聞已久,再加上沈洵舟不露人前,她才沒第一時間想到。

此時是三月下旬,夜雨仍有些冷,盯著他被燭火照暖的側臉,竟覺得他主動提及自己,比他暗中調查她更讓人震驚。

雨聲靜謐。

沈洵舟再次開口,極輕地笑了一下:“小時候,我母親常說,三月時的長安,草長鶯飛,姑娘算是來了一個好時候。”

宋蘿頓住,指尖極輕地蹭過杯沿,他的語氣太過感歎,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母親。

母親似乎也曾說過類似的話,珍珠也說過。

三月的長安城,確實是最美的時刻,春芽抽長,母親那時說要帶她到長安來。

她垂下眸,掩住其中神色,慢慢回道:“隻要能賺得生計,什麼時候都是好時候。”

“哢嗒。”沈洵舟伸手關上窗,因這動作袖袍卷起,露出的清瘦手臂上顯出道道疤痕,一閃而過。

他放下袖子。

宋蘿的目光不受控製地停在上麵。

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疤?

房內暖意升騰,她依稀察覺到了沈洵舟的另一麵。

手心茶杯被人抽走,他自然地塞過來另一杯熱茶:“茶涼了,換這杯暖暖手。”

頓了很久,她捏緊茶杯:“多謝大人。”

沈洵舟看著她,臉頰在燭火下帶來一點暖意,連神色都柔和起來。

“長安確是個賺得生計的好地方。”他頓了頓,忽然笑,“隻是花費也甚高,姑娘今天便賺去我二十兩銀。”

他的語氣像是無奈歎息,神情揶揄。

笑起來時,那張如玉麵孔生動起來,生出一抹豔色。

許是雨聲太過安神,亦或是沈洵舟似有似無拉近距離的輕柔尾音。

宋蘿也帶了點笑意,嘴角微微上翹。

沈洵舟眼睛微彎看她:“聽說繡坊抽成極高,姑娘技藝如此高超,有想過換個地方嗎?”

宋蘿睫毛輕輕一顫,錦繡坊是長安最大的繡坊,許多人慕名而來,即便是再差的繡作也能在這裡瞬間賣空。

但抽成也高,每月不過幾兩紋銀,維持生活罷了。

而那位大人時不時的要求,更是壓滿了她每個夜晚,每夜挑針,手指幾乎未歇過。

腦中轉過萬千念頭,茶水熱氣染濕臉頰,帶來暖意,她神色微怔。

片刻後模棱兩可道:“或許吧。”

雨聲漸大,沈洵舟的聲線有些模糊:“姑娘或許可以試試去東市看看,奇珍異寶,交易甚多。”

長安東市確為繁華,隻是來往之人紛雜,她抬起頭,剛想開口:“我……”

宋蘿忽然看清他的神色,他目光寒涼地落在她臉上,一眨不眨地審視著她的神情。

猶如冷水迎頭潑下。

渾身冰冷,手腳泛起陣陣寒意。

他一直在試探她嗎?

心臟跳得飛快,腦中轟鳴作響,他方才問了些什麼?自己回答時露出了什麼表情?有沒有讓他生疑的地方?

沈洵舟微微傾身,語氣柔和接上一句話問道:“不知姑娘是否熟悉東市?”

東市。

三日前那位大人讓她繡完繡帕,傳遞的地點就在東市。

手心濡濕一片,腦中飛快回想著那時自己是否露出破綻過。

是誰看到了她嗎?他又查到了哪?

眼前蒙了一層霧,她一時竟開始恍惚自己身處何處。

定了定心神,宋蘿恰到好處地露出茫然神色,似是思索:“東市?聽珍珠說起過,倒是一直想去,但近日坊內太忙了。”

停了停,像是被他的語氣挑起了興趣,她帶了點淺笑:“聽大人這樣說,倒是真想抽空過去瞧瞧了。”

衣袖下的手指捏緊,她盯著沈洵舟麵頰。

他會是什麼反應?

沈洵舟神色未變,繼續問:“三日前傍晚,姑娘可記得自己身在何處?”

毫不遮掩的審問。

方才的柔和仿若隻是一場夢。

不,連夢也不算,那隻是他試探的手段。

方才差點就被這暖意蠱惑了,不愧是城府極深的奸相。

宋蘿微微仰頭看著他,心裡升起一絲厭惡,甚至連手心中的茶杯都發起燙,帶著它主人的不懷好意,如同毒蛇般纏在她手指上。

惡心。

她放開茶杯,將手收回袖中,雙手握緊。

讓神色恰到好處地露出迷茫,輕道:“三日前傍晚……應該還是在繡坊吧。最近繡坊忙,我幾乎每日都待到很晚,珍珠可以作證,這幾天她一直幫我打下手。”

頓了頓,她抬起眼看向沈洵舟:“大人問這個,可是有什麼不對之處?”

沈洵舟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審視每一寸神情,再次問:“不疑惑本官為何這樣問?”

雙手捏緊,宋蘿垂下眸:“不敢疑惑。”

沈洵舟盯著她蒼白下巴,“聽聞西市最近來了不少外鄉人,姑娘可曾見過些樣貌特彆的人?”

宋蘿搖頭:“我顯少出門,若是大人不說,倒是未曾知曉西市來了外鄉人。”

話音未落,沈洵舟便接上下一個問句:“姑娘今晚是第一次見那刺客?”

刺客?

宋蘿愣了愣,反應過來他在說那燕國奸細。

果真每句都是試探。

若她早知道那人是奸細,這次遇險說他為“刺客”順理成章,若她早先不知道那人是奸細,常理來看,根本就不會默認他是“刺客”。

宋蘿抬起頭,讓自己茫然地望過去:“刺客?方才那人不是奸細嗎?”

“嗒。嗒。”如玉指尖輕敲兩下桌麵,拾起棋盤上一枚黑色棋子。

宋蘿心口微跳,捏了下濡濕手心。

沈洵舟眸色未明,繼續問:“宋姑娘為何如此篤定那奸細會走那條路?還是……早已通謀?”

後幾個字被他咬得極輕。

宋蘿眨了眨眼,一夜未眠,眼眶酸澀,她輕輕抿起唇:“我沒有通謀。”

沈洵舟目光銳利,極黑的眼瞳靜靜盯著她,帶起幾分寒意。

似是被他神情嚇到,宋蘿肩膀猛地一縮,弱弱答道:“那條路住在巷子裡的人都知道,是一條近路,外人卻不知曉,所以我才敢篤定。”

眸光微頓,沈洵舟指尖轉了轉棋子。

他傾著身,影子罩於上方,在她話音剛落再次接上問句:“他與你所住之處一牆之隔,姑娘先前是否與他見過?”

腦中思緒飛轉,胸腔中的鼓動狠狠跳起來。

問得太快了,來不及揣測他的用意,一夜未息,宛如被繡針紮了滿頭,泛起密密麻麻的痛。

深吸一口氣,宋蘿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露出回憶模樣,麵色遲疑:“應是沒有,他相貌如此顯眼,我若見過應當印象極深。”

宋蘿臉色越來越蒼白,沈洵舟看見她額前冒出的細汗,再次開口,語調宛如毒蛇,輕輕落在她耳邊:“當時許姑娘被劫持,宋姑娘是否心中有愧?”

房內靜了很久。

她垂著腦袋,良久沒有說話。

沈洵舟傾身湊近,正要說出下一個問句。

“嗒。”一顆淚珠落入茶盞中,撞起漣漪。

轉著棋子的指尖驟然頓住。

宋蘿在哭。

淚水如珠串般往下落,卻沒有泣聲,隻是肩膀微微顫動,他看見她咬得發白的下唇。

那問句在喉間滾了滾,終是沒說出來。

似乎逼得有些過分了。

手指蜷了蜷,他直起身後退,回到原先的位置,覆在她身上的陰影也隨之退開。

窗外雨聲漸輕,淚水打在茶盞之上,竟比雨聲更清晰。

宋蘿還是開了口,細細嗓音帶著泣音:“如何能不愧呢?那人刀尖原是對著我的,是珍珠將我推開,那刀如此銳利,割破脖子隻差毫厘。”

她抬起頭,眼尾殷紅:“若珍珠沒有將我推開,若我沒有求大人相救,此刻我是否已是那人刀下亡魂?”

她語調太過沉重,含著淚望過來,撞進他眼中,沈洵舟眸光微晃,喉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竟然順著她的話開始設想。

若是被奸細劫持的是她……他眸光微微一晃,的確,他不會輕易放那奸細走。

沉默片刻,他從袖中拿出一方絲帕,置於桌麵,推至她麵前。

“抱歉,宋姑娘。”他的語調略軟了幾分。

宋蘿在茶水中看見自己此刻模樣,淚痕滿麵,狼狽萬分。

但隻有露出最真實的情緒,才能打消他的疑慮。

掃了眼沈洵舟的神情,他垂著眸,似乎不打算問下去了。

心頭一鬆。

她拿過桌上手帕,檀香撲麵而來,上方繡著一株青竹。

借著擦淚的動作,她暗暗望過去,沈洵舟眉心輕皺,眸中閃過一絲情緒,指尖在桌上棋子緩慢劃過。

他在心軟?

宋蘿第一反應竟然是不可置信,但這也說明自己露出的破綻要比想象中小,不然他不會用這樣試探的方式。

也許隻是一個很輕的疑點,才讓他隻能靠試探她的反應,找到更重的疑點。

宋蘿鬆了口氣,心底疑慮更深。

自己究竟什麼時候讓他懷疑上了?

“吱呀。”背後的門被推開,輕微腳步聲響起。

一名捕快走至沈洵舟身旁,快速附耳說了句話。

宋蘿沒來由心中一緊。

下一刻沈洵舟寒涼聲線傳至耳邊:“宋姑娘聰慧,果然一語中的,那奸細確在城郊墳頭。”

話鋒一轉,他輕道:“他說,他曾見過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