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望到康複中心的時候,陽光明媚的院子裡灑滿落葉,他遠遠就望見,一位病號服外套著針織衫的長發女性正在護士陪同下散步。
這位女性看著並不年輕,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了痕跡,卻絲毫沒有減損她明眸中的純真與清澈。一頭卷發披散在肩上,如海浪般隨風起伏,在光下溫婉恬靜,這一幕讓季承望的腳步都不自覺輕了下來。
這是季承望的母親葉薇,她是一位鋼琴老師,也是本市最年輕的阿茲海默症患者。
這些事情季承望也是聽護士長說的,季承望出生後不久,年僅25歲的葉薇開始出現了注意力難以集中的情況,一年後,短期記憶明顯喪失,她無法回想起前一天發生的事,或者是自己有沒有吃過飯。
兩年的時間,葉薇忘記了身邊的人,忘記自己在哪,會一個人走到川流不息的馬路中間,或是半夜赤腳走到城市的某個角落。
沒有家族史,最終確定臨床診斷,葉薇屬於基因突變類的阿茲海默症患者。
這意味著,以現在的科技手段無法逆轉。
季承望原本幸福的家庭從這裡開始走入了歧路。自從葉薇確診之後,人人稱讚的好丈夫、好父親,季滄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幾乎在同一時期,季滄的事業也遭到了嚴重挫折,家裡入不敷出,季滄開始經常早出晚歸。再後來,季滄把葉薇交給康複中心,把季承望交給嬰幼兒照護服務機構,開始更加頻繁地不知所蹤。
人們說他的實驗室破產,欠下了巨額高利貸,四處躲債,終於在季承望四歲的某一天徹底從人間蒸發了。
諷刺的是,就在他失蹤前一段時間,葉薇的病已經開始奇跡般的慢慢好轉了,連本市資曆最老的神經內科主任都嘖嘖稱奇。而季滄卻連葉薇出院的那一天都沒有到場。
葉薇逐漸康複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季承望接回身邊。母子倆相依為命,她沒有依靠任何人,一手把季承望拉扯到18歲。
但是葉薇的病就像纏身的魔鬼,她隻是一時恢複了健康,過了幾年又開始間歇性地複發,嚴重時需要有人看護,再次住進了康複中心。
好在季承望成年後沒有讓人失望,不僅考進了本市的頂尖醫學院校——前景大學醫學院,還靠著高中三年的獎學金加勤工儉學,甚至給自己攢好了大學學費。
這間紅楓康複中心的護士們大多都參與了季承望的成長,她們對季承望和葉薇來說就像家人一樣。
早年確診時,葉薇的病例曾經轟動全市,得知了他們的家庭情況,市裡也發過補助金給康複中心,但這麼多年過去其實應該早就用完了。
但是院長奶奶永遠給葉薇留一間房,有的護士看著季承望從小不點長成大學生,都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
因為葉薇常常吐槽她其實想要個女孩,護士們又特彆寵她,小的時候,季承望每次來看葉薇,都會被紮上滿頭的蝴蝶結和小辮子。
在年少的季承望的認知裡有一個概念,這間不大不小的院子裡的日光,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充沛。他潛意識裡總覺得,這裡才是家,而不是那棟潮濕昏暗的老房子。
但是葉薇卻不這麼想。
“來啦寶貝!”季承望走近,在石桌上放下那袋柿餅,還沒來得及開口,葉薇就笑盈盈地踮腳揉亂了他的發頂,然後像個小孩子一般兩眼放光撲向柿餅。
“哇,你怎麼知道媽咪想吃柿餅了!”
因為你上周跟我說了……你說想念老房子門口的那顆歪脖柿子樹,有點饞柿餅。
習以為常的季承望唇角還是忍不住勾起,清俊的臉龐揚起一個恬淡滿足的微笑。今天葉薇的狀態已經算不錯了,起碼還認得自己。
“慢點吃。”季承望囑咐一聲,轉向旁邊悄悄給他豎起大拇指的方護士,湊過去打聽了一下這周的情況。
葉薇的病情最近比較穩定,季承望學業上實在太過繁忙,隻能一周抽空來探望一次。
大三的臨床醫學科目多,排課緊,部分科目難度比之前要大,但幸虧季承望習慣了日均八節滿課,甚至能見縫插針抽空做一些兼職。
周末除了跟師兄師姐在實驗室做課題,就是在周邊四處打零工賺錢,作為一個績點年級前列、特級獎學金選手,卷王季承望一天的娛樂時間少得可憐,但他對此隻覺得非常充實。
——那是在被牽扯進這場惡魔遊戲之前。
季承望已經意識到自己的人生軌跡發生了改變,現在他的規劃也要做出相應的調整。
趁著方護士去給葉薇拿水杯,季承望陪著葉薇,在楓葉飄落的石桌石凳上啃柿餅,忽然試探性地問葉薇:
“媽,季滄有沒有跟你提過什麼遊戲的事情?”
“遊戲?沒有呀。”葉薇微微偏頭思考,毫不猶豫地回答,AD二次複發後,她常常忘記關於自己的事情,但是卻總能記得與季滄有關的事情,這也是最讓季承望揪心的一點。
他天真善良的母親,竟然從來沒有責怪過季滄,甚至將近二十年過去,還對他抱有一種信念。
“你終於願意跟媽媽聊爸爸的事情了?你放心,承望,你爸爸一定會回來的。”葉薇笑盈盈地回答,似乎對自己的話深信不疑。
對,就是這句話,你爸爸一定會回來的。
葉薇用這句話騙了自己將近二十年,時至今日仍在等他。直到眼角爬上細紋,關節僵硬,鬢邊生出白發,每天閒來無事就坐在這個小院裡,期待季滄把她送進來那天,毫不猶豫轉身離去的身影會再次出現。
季承望垂下的手攥成拳狀,因為過度用力關節泛白,指節幾乎要嵌入皮肉。
季滄算什麼東西?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管他逃到天涯海角,哪怕是逃到惡魔遊戲裡,季承望都要抓住這一線希望,隻為了讓他跪在葉薇麵前道歉。
季承望從來沒有期待過父愛,他對季滄隻有恨,比如此刻,他就隻能硬著頭皮壓抑著怒火,循循善誘地向葉薇套話:“媽,你再仔細想想,季滄走之前有沒有給你留下什麼特彆的東西?”
“當然有啦,他給我寄了一封信。你想看嗎?”
葉薇高興地拍了拍手,用紙巾擦擦手,就邁著小碎步匆匆來了又去,興奮地從病房裡給季承望取來了一封泛黃的牛皮紙信封。
季承望用指尖挑開柔軟到有毛刺的信沿,感覺它在夜裡被翻開過無數次,展開長長的信紙,空白的紙頁上隻有一行字跡潦草但力透紙背的字。
【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一定會回到你們身邊。】
真是個大言不慚的騙子。
季承望緊緊咬著下唇,忍住從胸腔湧上鼻腔的熱流,感覺自己應該是氣上頭了。
為什麼要許下無法兌現的承諾?
但是季承望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放回信封,交給將其視若珍寶的葉薇,才發現她看向自己的眼中浸著溫柔如水的寬慰。
“你長大了,承望。”
我早就長大了,在他拋下你的那一天,我就決定要像野草一樣瘋長,替他守護好你。
季承望吸了下鼻子,深呼吸之後,麵色一瞬間近乎蒼白而脆弱的青年,轉眼又恢複了麵無表情的淡漠。這一刻,他在心裡暗下決心:
他一定要在惡魔遊戲裡活下去,把那個騙子找到,帶回來,哪怕是屍體。
……
晚上,季承望上完藥理學晚課,匆匆去附近小吃街的奶茶店和同事交接換班。
這家手打檸檬茶的店主非常喜歡季承望,甚至表示願意配合他的時間換班。
季承望相當感激,但從來沒有發現,每次自己往門店那一站,戴上黑色手套,挽起工作服,露出肌肉線條漂亮的手臂,發力迅速搗碎檸檬和冰塊的時候,門口都會排起長隊,男女老少都有。
他隻是發自內心覺得,這家店生意真好。
“8014,打包還是現在喝。”季承望單手將茶飲搖勻,有些走神地問。
“打包。”一個磁性的聲音沉悶地傳來。
季承望忽然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櫃台前的人,一個背著雙肩包大學生模樣的高個男生,抱著一壘書,戴著鴨舌帽和口罩,捂得嚴嚴實實。
這聲音好像在哪聽過。
從季承望手裡接過奶茶的時候,或許是書本太重,男生十分艱難地從懷裡的書中騰出手,一張銀色的書簽從書間滑落。
季承望下意識幫忙拾起那張空白的書簽,體貼地遞給他。
“謝謝。”男生順勢接過,被帽簷遮住側臉,看不清表情,但季承望卻莫名覺得他似乎在笑。對方向他壓了壓帽簷,就轉身消失在了人海裡。
這個人給他一種好熟悉的感覺……季承望有點奇怪,明明是第一次光顧的客人,可能在學校裡遇見過吧。
與此同時,在人海裡穿梭的鴨舌帽青年吹著口哨,相當從容地單手抱書,另一隻手撚著銀色書簽翻轉欣賞。
隻見像變魔術一般,那張空白紙牌上逐漸浮現出了圖案——中央是一枚刻有煉金符號的車輪,四角描繪著長有翅膀的奇異生物。
“觸碰後浮現圖案,這樣就搞定了?”
他喃喃自語,走到巷子轉角的陰暗處,下一秒就消失不見,隻留一下一道隱隱約約的深紅色煙霧。
……
接下來的七天裡,季承望處理了幾件事,首先就是找了一家射擊俱樂部,衝著無需工作經驗和免費培訓,下午去兼職前台和助教。
從一開始偶爾還會脫靶,到手槍和步槍的命中率都能在90%左右,教練都誇他情緒穩定,有射擊天賦。
季承望已經逐漸領悟了射擊的技巧,三點一線,拔槍時靜態專注,跑動射擊時則需要身體的敏捷度與靈活性。
但是為了不耽誤學業,季承望隻能犧牲了一部分睡眠時間清早起來學習,從睡8個小時改為睡6個小時。
而睡前、公交車上的零碎時間,季承望現在不背單詞了,都用來研究“庇護所”。
剩下的那個板塊【跳蚤市場】讓季承望大開眼界。
原來亡靈書上除了【恩賜】以外的技能和道具,都可以轉贈。玩家們可以通過在【跳蚤市場】掛出這些書頁進行交易,價高者得。
這些技能和道具的品質分為「普通」、「銀」、「金」、「深紅」,還有一種隻存在於傳說中的「神話」。由於全都隻能通過副本獎勵獲得,極其稀有。
哪怕是普通品質,一把匕首都可以在【跳蚤市場】賣到上千元,因為進入惡魔遊戲之後,除了衣物不可以攜帶任何武器。
品質越高,價格後麵的0就越多,深紅品質更是有市無價。
季承望一想到越寨送給他的【道具:無常】價值超過了一棟前景市市中心的房子,就感到有些違和感——那兩隻熊身價竟然這麼貴?
季承望忽然就理解了,解嘉勳擁有那麼多技能和道具,可能也少不了【跳蚤市場】的功勞。
但季承望隻是簡單逛了一下,沒有進行任何交易。
雖然裡麵功能神奇的物品很多,看得人眼花繚亂,但是季承望沒有錢。並且,下一場遊戲還不知道會遭遇怎樣的危險,他行事謹慎,決定珍惜越寨送給他的技能和道具。
【無常】雖然強大但不太可控,不知道這兩隻熊會不會聽他的。季承望主要可以仰仗的戰鬥能力,就是技能【英靈殿】和【洞察】,概率發動的【洞察】,搭配短時間提升氣運的【英靈殿】,可以將優勢最大化。
但是缺點非常明顯,那就是爆發性技能一天隻能使用一次,一定要把握好出手時機,不能草率。
剩下就隻有一些零散的普通道具,C4炸藥、核能手電筒,以及那個奇怪的通靈盤。
至於最重要的,自己的【恩賜】,季承望隻能根據它的名字調查了一番,幾乎一無所獲。
“古戈爾普勒克斯”是一個數學術語。它指10的古戈爾次方,而“古戈爾”則是10的100次方,因此它可以記作10^(10^100)。
【忠告:本數字零的個數遠遠超過已知的宇宙基本粒子總數,因此無法寫完,請不要嘗試。】
季承望神情複雜地看著百度百科上的這句話,感覺自己越發的一頭霧水。
他在【懺悔室】裡找到與【恩賜】相關的科普非常少,大多數帖子隻是在反複強調【恩賜】的重要性和保密性。
和當時張玄墨說的大致意思相同,他們認為【恩賜】是每個玩家靈魂的具象化,是進入遊戲後獲得的獨一無二的能力,甚至會吸引不同的惡魔讚助商。
關於惡魔讚助商,季承望更是奇怪,他在整個論壇裡一點信息都沒有找到。在他的猜想裡,可能就和大學導師差不多?季承望隻是個新生,導師們對他不感興趣也很正常。
隻能等進入下一個副本之後,再找機會好好研究了。
……
七天的時間轉瞬即逝。
下午,季承望穿戴整齊,怕自己嚇到室友,特地來到老房子裡等待召喚。
他坐在椅子上盯著老舊時鐘,忽然注意到秒針轉到某個位置時,轉動速度無限趨近於0了。
季承望心道:要來了。
果然,一行字立馬浮現在他眼前:
【歡迎玩家參與遊戲,正在進入“最高難度:深紅”。】
大腦被切片的感覺再度襲來,在那種難以言喻的劇烈疼痛中,季承望撐著腦袋,被迫放低重心一點點伏下,直到失去了意識。
耳鳴消退。
從無儘的黑暗中睜開眼,熟悉的熾盛火光再度出現在眼前。
季承望低頭,發現自己這一次竟然是站在篝火前,隻是腳下多了一雙沉甸甸的鐐銬。
四下環顧,他因為訝異張了張嘴。
圍繞著熊熊燃燒的篝火,竟然密密麻麻地站立著將近數十人。他們每個人間隔著固定的距離,腳下都戴著一副相同的鐐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