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筆記(1 / 1)

韋仁拿起自己平時上課用的竹簡,見沈決明站著不動,伸手指了指自己對麵的蒲團,再次重複:“過來坐,我說,你幫我記筆記。”

韋仁會將每日學習的內容整理成筆記,可惜阿桂和毋憂都不會寫字,韋仁之前是找梅乘幫忙的,如今沈決明來了,韋仁自然不會再去麻煩梅乘。

兩個人的房間裡隻有一個人的聲音,卻沒有絲毫的違和感,若有人在外麵聽,定不會覺得裡麵的人是在自言自語,反倒像是一個人在給另外一個人講課。有時似乎是聽課的人沒有跟上進度,講課的人會重複講過的內容,那聲音儘管稚嫩,卻沒有絲毫急躁,反而透著一股帶有寬容意味的愉悅。

身在其中的沈決明恍惚以為自己重回到了啟蒙的年歲——那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兒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給他講解,卻沒有眼前這個白白嫩嫩的娃娃說得清楚細致。

韋仁伸手在沈決明眼前打了個不響的響指:“嘿,沈同學,回神了,這裡要用冒號。”這時候的文章是沒有標點符號的,大家學習文章前要先學句讀,不過每個人做注解時也會有自己的習慣,韋仁就把上輩子那一套標點拿過來用了。

沈決明沉默著拿起韋仁的筆刀,將剛剛寫下的“,”劃去,改成“:”,看一眼韋仁,示意他繼續,心中也不免喟歎,在青州時就聽人說韋家的現任家主是遠近聞名的大儒,沒想到其家中連才識字的孩童都懂得這許多。

韋仁沒有繼續,反而伸了個懶腰:“我也累了,先休息一會兒吧。”

韋仁起身走到門邊拉動繩子,不一會兒,聽到鈴鐺聲音的阿桂走了進來:“五郎君有何事吩咐?”

“毋憂呢?”

阿桂頓了頓,回道:“我們之前都在湢室灑掃,他在打水,暫時騰不出手,五郎君有事與我說也是一樣的。”

韋仁很懷疑,不過還是說了:“我餓了。”

果然,阿桂平靜的表情瞬間化為一灘苦水,咧著嘴,阿桂硬是擠出一抹笑容:“再有不到一個時辰就該用午食了,糖糕之類的……就算我去要,東廚那邊恐怕也不會給。”阿桂勸道,“五郎君,我給你拿些果乾來可好?”

韋仁和阿桂大眼瞪小眼對視了好一會兒,知道阿桂打定主意不肯這時候給他拿點心,隻得應了:“行吧。對了,我大兄呢?”怎麼一去不複返了?

阿桂不著痕跡地瞄一眼靜立在書案旁的沈決明,與韋仁解釋:“兩刻鐘前,夫人和四郎君一起過來,聽見你們在讀書,夫人就帶著四郎君離開了。”

“知道了。”

等阿桂送來果乾,韋仁坐在矮榻上,抓了一把紅棗乾遞向沈決明:“給你吃。”說著,韋仁直接往沈決明手裡塞,沈決明隻得接了。

然後,韋仁就直勾勾地盯著沈決明,韋仁盯了許久,久到眼睛發乾必須眨眼緩和時,沈決明仍然僵立著不動。

韋仁便往自己嘴裡塞了一顆紅棗乾,一邊咀嚼,一邊繼續盯著沈決明。

可能是因為韋仁表現出了足夠的耐心,也可能是因為韋仁的眼神太有力量了,沈決明最終從手掌中撚起一顆棗乾放到嘴裡。棗乾被塞進嘴裡前,沈決明隱約聞到了一絲梨花香。

韋仁見沈決明吃了,問道:“好吃吧?裹了蜂蜜的。”

沈決明鼓著一邊的腮幫子,點了點頭。

韋仁磨搓手指,將指尖上的糖屑抹掉後,說道:“這次不算,以後,如廁後和吃東西前都要洗手,不然我就打你手板。”

這次不僅耳朵,沈決明的臉也騰得一下子燒著了,嘴裡的棗乾似乎也變了味道,沈決明一時竟不知道要不要把嘴裡的棗乾吐出來。

韋仁大笑:“說笑的。不過,病從口入,我看你身體也不太好的樣子,一定要記得多洗手。”嗯,韋仁是不會承認他塞完棗子才想起衛生問題的。

說完,不等沈決明再有什麼反應,韋仁馬上轉移了話題:“阿母應該是同意讓你教我大兄角抵了,不知道我大兄想什麼時候找你玩兒……總之,休沐時不算,平日裡用完晚食後的半個時辰,你得來幫我做筆記。”

聽到韋仁開始說正事,沈決明的臉色好了一些,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

韋仁想到沈決明一來就幫自己乾活兒,自己對他還沒什麼了解,就問:“沈決明,你有什麼需要我們注意或者避諱的地方沒有?”

沈決明麵露不解,沒聽說過主人家需要避諱奴仆的。

“這個院子裡大多數時候就四個人,我大兄、我、阿桂和毋憂,我的要求都與你說了,我大兄脾氣其實挺好的,隻是討厭彆人背後告他的狀。阿桂特彆怕貓和老鼠,見著會尖叫著逃跑,毋憂不能吃雞子,一吃就渾身起疹子。”韋仁再次問道,“沈決明,你呢?”

沈決明的嘴角似乎抽了抽,不過最終仍是什麼也沒“說”。

韋仁等了半晌,也不見沈決明有什麼表示,問道:“沒有?”

沈決明搖搖頭。

韋仁盯著沈決明,一直把沈決明盯得彆開了視線,韋仁沒有再次追問,隻淡淡地說:“那就好。”

用午食時,趙氏問起韋仁給沈決明講課的事:“五郎,你怎麼給人做起先生了?”趙氏一方麵是好奇,一方麵也擔心二兒子年紀小,被沈決明哄騙了。

韋仁正專注地從蘿卜羊肉湯裡往外挑枸杞,聽到趙氏問話,停住筷子,解釋道:“阿母,我那是在溫習,順便讓沈決明幫我記筆記。”

“溫習?怎麼說?”趙氏從沒聽說過,有人通過給彆人講課來溫習知識的。

韋仁的餘光掃到韋世然,發現自己疏忽了,便十分仔細地解釋這種學習方法:“我聽過戚先生給其他同窗講《論語》,比阿翁講得有意思,但偶爾與我說起《詩經》時卻又不如阿翁。”

韋仁一句話,把韋玄成的臉說得晴轉陰,又由陰轉多雲,韋仁心下偷樂,臉上一本正經地繼續說:“戚先生講的東西我基本都能記住,但被考教時,我仍會漏掉一些知識,那時候戚先生再給我講解,又會比在課上增加些其他內容。”

韋玄成似有所感:“溫故而知新。”

韋仁跟著點頭:“我就想這是為什麼呢?”韋仁自問自答,“因為戚先生給許多人講過《論語》,一遍又一遍,所以他對《論語》特彆熟悉。同樣的,我把學到的知識講給彆人聽,哪裡有錯漏哪裡就是我沒學好的地方。若聽我講解的人有哪裡不明白,我就要給他講明白,講完後我就覺得自己記得更加牢固了,若講不明白,就證明我隻是記住了戚先生的話,卻沒有真的理解,那就還要再請教先生。”

趙氏、韋元茹和韋世然對於韋仁說的話還在思索,既是學生又是先生的韋玄成卻已經品味出韋仁說的這種學習方法的好處,眼神柔和地看著二兒子:“五郎,把你那碗湯端過來。”

韋仁雙手護住漆碗,警惕道:“做什麼?”

韋玄成氣笑:“聽你說得不錯,還想幫你挑枸杞,算了,你自己挑吧。”

韋仁根本不領情,重新撿起筷子挑枸杞,抱怨道:“都說了我不喜歡枸杞,你還讓廚娘一定要放。”放就放吧,還放那麼多,小孩子不能多吃的好不好?

韋玄成隻當沒聽到,韋仁自小體弱,讓韋仁隔段時間就吃一點枸杞是梅先生出的主意,結果韋仁每次都會挑出來大半。也因為韋仁總這樣挑揀,韋玄成擔心他吃得不夠,就會囑咐廚娘多放一些枸杞,整個一惡性循環。

韋玄成看向韋世然:“五郎說的方法你可聽明白了?你也照著做一段時間,試試看,對你的功課應是有益的。”韋玄成對於韋仁的課業進度還是了解的,原先隻以為他在家裡讀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倉頡篇》,所以學得格外快,現在看來,聰明的孩子果然都自有其不同於其他孩童之處。

韋世然覺得按照韋仁的方法,他的學習時間要多出許多,但親爹發話,他也不敢不聽,隻得不甘不願地應了,隨後立馬轉頭問韋仁:“你自己的筆記為什麼要沈決明給你記?”

韋仁看傻子一樣看向自家大兄:“我又不會寫小字,還有好多字不會寫,不讓沈決明給我記,大兄,你要幫我記嗎?”

韋世然立馬閉嘴。

趙氏看著兩個兒子友好交流完才對韋仁說:“五郎,你可喜歡與沈決明相處?”

“還行。他很能乾,話也不多。”會寫字、會武藝,年齡也不大,在這個時代,已經能算是高技術人才,韋仁都忍不住周扒皮地想,十年的僮約實在短了。

“什麼叫話不多,他本來也不會說話呀。”

見韋世然質疑自己的眼光,韋仁不服:“大兄,你信不信,就算他會說話,也不會比我話多。”

韋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