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學(1 / 1)

新年伊始,登基近一年的皇帝決定了自己的第一個年號——始元。

當然,這件事對韋仁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此時,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十指指尖上——韋仁死死抓住被角,堅決不讓韋玄成破壞他溫暖的被窩。

“你說過,我可以八歲入學,還有兩年呢。”

韋玄成看著蠶蛹一般的二兒子,有些底氣不足地說道:“那是我一年前說的,已經不適用於今天了。”

大概是被韋玄成不要臉的話震驚到了,被窩裡靜了幾息才傳出悶悶的聲音:“言不信者行不果。”

韋玄成揪住被子的手一頓,然後更加用力:“你想說我說話不算話,就不能叫你起床?誰教你的?典用錯了!咱們是儒者,講究的是‘言不必信,行不必果(1)’。”

韋仁:……

果然不能隨便晃蕩半瓶子的醋,韋仁被說得十分羞恥,隻好繼續悶不吭聲地和韋玄成搶奪被子。

韋仁隻是個六歲的孩子,就算韋玄成是個“弱雞”,拚力氣他也是拚不過的,眼看被窩要失守,韋仁忍不住再次開口:“阿母教我的。”這就是在冤枉趙氏了,趙氏隻是給韋仁讀了《修身》,壓根兒沒給他解釋過文義,完全是韋仁自己猜的。

韋玄成聽了,不僅沒停手,反而笑了,笑得幸災樂禍:“嘿,就是你阿母讓我過來送你去學館的。”

隨著韋玄成話音落下,被子也終於脫離了韋仁的小手。韋仁鵪鶉似地趴跪在床上,還因為突然而來的溫差打了個激靈,韋仁沒好氣地反駁韋玄成:“不可能!”

“你去問你阿母。”

被子被韋玄成抱在懷裡,韋仁搶不過來也不打算乖乖就範,歪著頭發亂翹的腦袋,一對黑漆漆的眼珠子控訴地看著韋玄成。

八歲上學的約定是韋仁用給韋玄成保密私房錢的保證以及十次捶背服務換來的,韋仁輕易不想威脅韋玄成,但韋玄成也不能這麼理所當然地無視這個約定。

韋玄成被二兒子這樣看著,剛剛堅硬的心又有些虛了,沉默片刻,韋玄成終是退了一步,放軟了聲音哄道:“你聽話去上學,我給你弄好吃的。”

“多好的?”

“特彆好的。”

父子二人談好條件,韋仁總算心甘情願地起床了。

韋玄成雖然說話不算話,卻也沒騙韋仁,韋家詩禮傳家,韋玄成卻不強求自己的孩子提前進學,韋仁入學的事確實是趙氏臨時決定的。

果然,吃早食時,趙氏攪著醬湯,慢條斯理地對韋仁說:“你幾個從兄都是四歲啟蒙,我也不要求你變回四歲,就和你大兄一樣,六歲啟蒙也使得。”說完,看一眼正在喝粟米粥的大兒子,趙氏問道,“四郎,你也覺得早進學比晚進學好吧?”

韋世然被噎了一下,艱難地咽下粟米粥,借助食物帶來的踏實感,韋世然肯定地回應道:“好!”末了還補充了一個現想出來的理由,“我那時候年歲最小,就算背不出文章,先生也不會訓我。”

趙氏對大兒子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然後就炯炯地看著二兒子,問道:“五郎,阿母和你大兄總不會害你,昨日我已托你三伯母給戚先生送信,今日就讓你阿翁帶你去拜見先生,可好?”

可好?他若說不好,可能就真的不好了。

於是,韋仁就在韋玄成鄙視的目光下,十分乾脆地點了下頭:“好,我聽阿母的。”

韋仁有些奇怪趙氏為什麼突然想讓他去上學,明明不久前趙氏還說要帶他出城去巡視田地呢。

不過,韋仁沒有問趙氏,因為坐在他對麵的韋元茹正在對他眨眼,那樣子一看就是個知情者。

待到吃完早食,姊弟三人一起走出飯廳後,韋仁才湊到韋元茹身邊,問道:“大姊,阿母為何突然想我去上學?”

韋元茹搖頭:“我不知道。”

韋仁:……那你對我眨眼是個什麼意思?

韋元茹接收到弟弟的“腹誹”,很是不以為然:“阿翁去叫你,你才肯起床,剛剛你若還問東問西的,阿母定會不悅。”韋元茹覷一眼韋仁以及走在後麵豎著耳朵“偷聽”的韋世然,眼珠一轉,說道,“不過我能猜到一二分,你們想不想知道?”

韋仁和韋世然雙雙點頭。

韋元茹豎起食指:“一人給我劈一束繡線,我就告訴你們。”

韋仁轉頭就要走,韋世然扯住韋仁的手,旁若無人地說“悄悄話”:“彆走,我想聽。再說,大姊一定要讓咱們給她劈線,你還能不做?”

聽韋世然這意思,他們好似還賺了?韋仁一時竟找不到反駁的理由,隻得停下了腳步。

韋元茹見弟弟們識趣,也沒賣關子,說道:“阿母懷孕了,女人懷孕後特彆善變,一會兒一個主意的。”

韋仁和韋世然突然得知這個消息,先是愣住,反應過來後,異口同聲地說:

“我不想要弟弟了!”

“幾個月了?”韋仁說完又轉頭瞪著韋世然,“大兄,你什麼意思?”

韋世然和韋仁一個賽著一個嗓門大,韋元茹揮揮袖子:“做什麼那麼大聲,小心驚到胎神。”韋元茹囑咐道,“梅先生說阿母懷孕才兩個月,這事還不能告訴外人。還有,彆管是弟弟還是妹妹,他出生前,誰也不許惹阿母生氣,不然我是要揍人的,知道不?”

韋世然盯著韋元茹揮舞著的拳頭,縮起脖子,低聲嘟噥:“姊夫的眼睛是不是瞎了。”大姊哪裡溫柔了?

韋元茹斜韋世然一眼:“四郎,你說姊夫怎麼了?”

韋世然重新仰起脖子,閉著眼睛大聲說:“我說,姊夫知道大姊這樣孝順,肯定會更喜歡你!”

韋元茹姣好的麵容霎時間染上一抹紅霞,韋元茹嗔怪地瞪了韋世然一眼,一絲笑意卻自眼角溢出:“儘會胡說。”說完,韋元茹的視線落到韋仁身上,“五郎,慶賀你進學,我送你一樣禮物,筆刀和算籌,你喜歡哪個?”

韋仁想了想,說道:“金筆刀和銅算籌,我要筆刀,銅筆刀和金算籌,我要算籌,若都是金的,哪個重我要哪個,若都是銅的……”

韋元茹挑眉:“都是銅的,怎樣?”

“大姊你選個重的,換算成五銖錢給我吧。”

韋世然抱著肚子大笑,韋元茹笑罵:“筆刀是鐵的,算籌是木的,你愛要不要!”

韋仁很果斷:“陌生人才要選擇,我是你親弟弟,兩個我都要!”

“滑頭。”韋元茹拂袖轉身,走前留下一句,“一會兒讓弄荷兒給你送去。”

從韋家坐牛車到學館要兩刻鐘,父子三人到達學館時尚未到卯正,韋玄成先把韋世然趕去課室,然後才帶著韋仁去拜見戚先生。

戚先生,名遠,是韋仁三伯母的表兄,韋家父子並沒有按照親戚關係稱呼,而是尊稱戚遠一聲“先生”。

韋玄成替韋仁遞上束脩後,對戚遠揖禮:“韋仁以後就勞先生多費心了。”

“在少翁麵前安敢稱‘先生’。”戚先生對韋玄成十分客氣,回禮後方才應道,“少翁放心,我定會好好教導韋仁,不知韋仁在家中可有提前啟蒙?”

話是對韋玄成說的,戚先生的眼睛卻看著韋仁。

韋仁在腦海中回憶起真正清醒的這一年裡他做過的功課,唯一拿得出手的好像隻有學會了純正的騶縣口音。

韋仁悄悄瞅韋玄成一眼,韋玄成心有靈犀地和韋仁對上眼,然後丟給他一個“你敢丟臉就想想你阿母”的眼神。

好吧,其實為了學習騶縣的口音,韋仁經常聽書和跟讀,小書房裡的書他全都“讀過”。

韋仁卻不能這樣說,根據他上一世大大小小的麵試經驗,麵試官總會順著應聘人的話問一些問題。若此時他說昨天跟著趙氏讀了《修身》,哪怕戚先生認為他是在吹牛,多半也會順著他的話問一問君子之道。

早上已經在韋玄成手裡吃過一次虧,韋仁十分保守地回答道:“回先生,我隻和家母學過《倉頡篇》。”

《倉頡篇》是識字書,大部分孩子啟蒙都用這書,戚先生也不意外,撿了幾句讓韋仁背誦。

戚先生選的句子均勻地分布在書中的前中後篇,韋仁始終接得順溜,戚先生不免問道:“可是全文都背會了?”

“是。”

“那你背來聽聽。”

韋仁凝神沉心後便開始背誦:“倉頡作書,以教後嗣。幼子承詔,謹慎敬戒……”

《倉頡篇》3000多個字,韋仁足足背了一刻鐘才背完,他中途看了戚先生好幾眼,結果也不知道戚先生是不是沒看見,還是看見了隻當他心虛隻等著他打磕絆,一直也不叫停,韋仁隻好從頭背到尾。

背完最後一句,韋仁咽了一口唾沫才揚頭看向戚先生:“先生,我背完了。”

戚先生十分滿意,六歲能背誦《倉頡篇》全文的孩子也不多呐,戚先生不免對韋仁多了些期待,問道:“可知倉頡為何人?”

“阿母說字都是倉頡造的,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戚先生莞爾:“無妨,先生會教你的。”

之後,戚先生又問了韋仁一些算術和常識性的問題,就結束了對韋仁的考教。

韋玄成跟著師生二人去了課室,看了一眼正在裝模做樣讀書的大兒子,又看了一眼被安排與一個麵容憨厚的男孩子坐同桌的二兒子後,就放心地騎馬回家了。

用餘光目送走韋玄成後,韋仁的目光轉移到身邊的同窗身上:臉色稍顯蒼白,但臉頰上的肉是實實在在的,身上的外袍雖是素色,但麵料看起來比自己平時穿得要好,可見這小白胖子家底不薄,家中多半是行商的。

韋仁觀察小白胖子時,小白胖子也在打量韋仁,雙方視線對上後,小白胖子率先露出一個缺了兩顆下門牙的笑容,眼睛眯得隻剩一條縫兒:“我叫熊大寶。”

韋仁立刻露出一個更大的笑容以掩飾差點兒脫口的笑聲:“我叫韋……”

“仁”字才出了個氣音,就被韋仁給吞回去了,因為熊大寶左邊鼻孔裡突然流出一條清清亮亮的鼻涕。

熊大寶用力吸了口氣,發出一股讓人一言難儘的聲音,然後,還不等韋仁重新介紹自己的名字,熊大寶鼻孔裡的鼻涕又流出來了。

這次熊大寶沒再吸氣,而是任命般地等鼻涕流進嘴裡,然後咕咚一聲給咽了。熊大寶吃完流進嘴裡的鼻涕不算,還用手指捅了捅鼻孔,然後行雲流水般地將手指塞進了嘴巴裡。

韋仁:……

熊大寶錯誤解讀了韋仁的眼神,有些不確定,又很熱情地問:“你也想嘗嘗?”

韋仁:“不要,謝謝,你的手能不能離我遠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