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深秋,然而國都附近的粉荷競相開放。
故渠一年四季,都遍布遮天蔽日的荷海蓮花。
天氣甚好,湛藍的天幕上,團團簇簇的積雲如茶花,向上發展。
音折立於小山丘之上,眺望那無邊無際的雲層,緩緩舒氣。
距離避山那回,已過去了好幾個月。
雖收回骨血,但早被音折吸收。無奈之下,擅醫術的吊柳同一大幫醫師在國師府研究許久,還抽了不少音折的血,讓姬梵勉強克服骨血排斥引發的瘋狂。
她隻要隨侍在他身邊,便有助於他修煉,靜心養神,有諸多好處。
好在那高貴的世家公子還是反感妖獸,除非必須,鮮少召喚音折。
音折樂得自在。
“每四年仲春時節,跨海靈舟便會從神鳴中洲跨越無妄海,來到天南諸國這一方凡界大洲,停靠在南詔國國都。”
留著長須的中年人,抱著懷中垂髫小兒,坐在小亭內,笑指那浩瀚天河。
“我知道我知道。”那紮著兩丸子頭的小女孩搶著回答,她約莫六七歲,明亮大眼,笑起來嘴角兩個甜甜酒窩。“穿過浩瀚無垠的大海,就會到神鳴中洲。那裡有數不儘的仙門宗派,處處都是修仙者,還有大大小小的秘境,全都是寶藏。”
女孩兒伸手劃了個大大的圈,滿眼憧憬。
“四喜記得很清楚。”
“那當然,四喜記性最好了。”四喜驕傲點點頭,“我們好不容易快攢夠了船票的靈石,等我們坐那天舟去了神鳴中洲,就有好日子過了,爹爹的符術準能大展拳腳。”
“小孩話。即使是天南諸國這樣靈氣稀薄的凡境,還不是群英薈萃,能人輩出。去了神鳴中洲,我們也不過都是滄海一粟。”
忽然間,雲層深處傳來一陣悠長的鯨鳴。
那鯨鳴聲極長極悠遠,從層層雲海之外傳來,用震撼人心的低鳴響徹大地。
四喜迷茫地去尋找那聲音的出處。
四喜爹麵有驚色:“這是跨海靈舟所發出的號角聲!今年並非靈舟來臨的日子,也不應當是這個季節。怎麼回事?難道有什麼大人物來到故渠,欲搭乘靈舟,因而靈舟提前了?”
四喜:“提前了很好呀?”
四喜爹幽幽歎了口氣:“中洲寸土寸金,為父還想多攢點錢呢……”
*
跨海靈舟,即將蒞臨故渠。
整座都城都因此沸騰起來,大街小巷,滿滿當當都是討論靈舟的事兒的。
“往年不都是春季來嗎?這都快過冬了?”
“他娘的,俺兄弟還在深山老林裡頭修煉呢。俺得趕緊通知他去。”
“一定是有什麼大人物要來或者要走,不然怎麼可能提前這麼久。”
“快,快,收拾家夥,該賣的都賣了,靈舟的船票,可是天價!”
“總算等到靈舟了!哈哈我們要去中洲了!那才是修仙的天地,我們要去大展宏圖!”
……
混雜在凡人中的修煉之人,宛如被打了雞血,一個個都振奮激動,恨不得立刻登上過靈舟。
一時之間,人聲鼎沸,熱鬨非凡。
無數信件快馬加鞭趕往各個大城,通知那等待登舟的修士。
城門外的商隊二話不說趕進城,都門人流絡繹不絕。
“真是好熱鬨的氣象啊。”
金元思坐在欄杆上,單腿屈膝,手裡捏著酒壺,往嘴裡傾倒。
他衣領大敞,結實緊致的胸口仍掛著細密的汗液,衣角潦草地紮進褲子裡。
“你要走了麼?”
身後,女人小步走來,趴在他膝上,嗓音輕柔,吳儂軟語。
“自然,省得我左等右等等不見。”
金元思笑得爽朗意氣,桃花眼帶著笑,輕佻勾起女人尖俏的下巴。
“怎麼?霜菡想隨我一起去中洲?”
女人心跳猝停了一瞬,亂了陣腳。
桃腮豔豔,原本嫵媚誘人的臉上,難得出現幾分黯然彷徨。
“我沒有仙緣,根骨不行,去了又如何?”
金元思笑笑:“人皆有誌,何必妄自菲薄呢?”
他這麼說,卻不再多言。
燕霜菡酥手攀上風流少年的胸膛,尾指撓著他精壯的肌肉。
她眼波流轉:“不止是在等靈舟吧?尋什麼女子?這麼讓你魂牽夢縈,在國都尋上幾個月也不肯放棄。”
她對自己容貌向來自信,自傲在南詔國,不會有女人比她還要美,還要能抓住男人的心。
可難得青睞的恩客,卻心有所屬,她難免挫敗。
“霜菡真是耳目靈通。”
他隻微微一笑,並不回答燕霜菡彆的話。轉頭看向人流濟濟的街巷,目光悠遠。
燕霜菡心頭嗤笑男人的花心浪蕩,就算有喜歡的人,花費重金人力四處尋找,可該混花樓還是混花樓,該召花女還是召花女,不妨礙他眠花宿柳。
可回顧方才看上自己的那灼灼目光,輕飄飄一句帶你走,心跳如擂鼓間,她又不免怨憤失望。
相信男人的承諾是可笑的。
況且,他並沒有對她允諾什麼。
燕霜菡知曉這少年心如玲瓏,當然也清楚,這不過一場水月風花,不是人人都喜歡玩救風塵的戲碼。
等他前往那浩瀚無垠,有著萬千修士,數不勝數的宗門門派,尋不儘的洞府秘境,星子般繁多的美人仙子,那無數凡人仰望的仙神之境,他自然會將她忘得一乾二淨。
嘈雜的市井之上,燕霜菡珍惜地懷抱著這令她動心的少年,肌膚相貼,感受他溫熱的體溫。
生平頭一次,她羨慕一個不知名的女人。
雲層深處,三聲鯨鳴過後,一個巨大的舟影漸漸清晰。
一座仿鯨的大船,承托著無數亭台樓閣,自九天而落。
那靈舟有一座山那樣高大巍峨,金燦燦的樓閣簷角,樹立著各種鐘鳴鼎食之族的彩旗,隨風飄搖。
欄杆邊,身著彩衣衣帶翩翩的嬌娥,手提花籃,灑下花瓣。
上一層,有仙童奏樂敲鼓,宛如從仙國傳來的樂響,漸漸接近。
“哇——”
孩童們被父親馱在背上,見到這一幕,眼睛嘴巴都睜得大大的。
修士們三兩聚集,難掩激動,注視這花瓣雨的落下。
“這是雲鯨號!”
“這可是甲等靈舟,神鳴中洲的世家也不是哪家都能供得起的。”
“開了眼了。哪怕去不了,看這盛事此生也知足了。”
……
眼見靈舟繞著國都飛行了三圈,而後停靠在距離故渠不遠處的偌大鏡湖上。
早有準備的戍都衛已重兵把守鏡湖邊,維持秩序。
修士們如見了蜂蜜的螞蟻,齊齊湧向城外,湊熱鬨的凡人也爭先恐後去見個世麵,一時間萬人空巷。
“爹爹!快去!快去!”
四喜坐在爹爹懷裡指揮著,四喜爹安撫地拍拍她的小胳膊。
“彆著急,我們去得再早也是在旁邊等著。放心,靈舟一般要停靠大半個月,我們有時間的。”
“還好我們剛才賣了些靈符,攢夠了一——”四喜還未說完,四喜爹就捂住了她的嘴,警惕地打量四周人群,抱著孩子就躲去了彆的地方。
“傻丫頭,財不漏白,可不許在外人麵前說這些。”
“嗚嗚我知道了,爹爹。”
兩人在鏡湖對麵等待,靈舟停靠穩後,從上下來不少商人,帶著各種奇珍異獸,吸引足了人們目光。
商人叫賣著,帶著貨物進了城,不少人便也跟在後麵,打算去瞧瞧新鮮貨。
“爹爹,要不我們去城裡看看先。那頭大獅子的毛發還會燃燒,好厲害。”
四喜目不暇接,被這些金光閃閃的貨物迷花了眼,恨不得再多長一對眼睛。
四喜爹無奈地按按她的腦袋。
“我們要乾正事,得排著隊。萬一錯過了,有靈石也上不了。”
等到商人全都出來,雲鯨號仍不能入內。
直至深夜,爺倆蜷縮在一小小帳篷中,鏡湖四周都是這樣的帳篷。
由於跨海靈舟的到來,都城裡的打尖住宿費用水漲船高,全都滿客。不少人甚至連帳篷都沒有,席地而臥。
四喜趴在爹爹後背上,興致勃勃用眼睛描繪那天舟的巨大軀體。
它幾乎將整片鏡湖都遮住,沉浮在半空中,駕著橋梁通地麵。夜空黑如墨,天舟上卻燈火通明,輝煌無比。無數小童,手裡捏著水盆絹布等物,在樓閣中穿梭,為之後來臨的貴客提前做好清潔工作。
四喜看得津津有味,絲毫不覺疲倦。
這樣的天舟,以往她隻在街頭巷尾的說書人口裡聽到過,如今竟然能一飽眼福,她興奮之情久久難以平靜。
一連數十天,都城內外都是前來貿易的商人。
直到鯨鳴一聲,靈舟大開,苦等已久的修士知道這是可以上船了。
“開門了開門了!爹,我們快進去。”
四喜的腦袋再度被按下去。
“貴人還未進去,你還能衝第一個麼。”
“最尊貴的客人第一個走麼?”
“那當然。咱們小人物要時時刻刻謹言慎行。”
隻見戍都衛駐守兩邊,為那不知名的大人物開路。
萬眾矚目之下,一長串有奴仆侍者簇擁的隊伍從都城門出來。隻見中央是由數匹背後生翼的猛虎拉著車,車蓋墜著無數流蘇,豪華奢靡。
車後有數名戴著麵具鬥笠等物的修士,騎在馬上,跟在車後。
猛虎前行,深不可測的修者眾星拱月,為車架開路,凜凜威懾,無人敢爭鋒。
四喜忍不住躲到爹爹身後,手緊抓著他的衣服。
她又怕又想看,探出了小半個腦袋。
這是,她忽然瞧見車駕邊有一戴著麵紗的少女,她格外出眾。
無它,隻因緊貼著的車駕周邊,隻有她一名少女,娉娉婷婷走在一側,引人注目極了。
修士們都視力極佳,那少女雖戴麵紗,可朦朧之中,仍能端詳其絕世容顏,如霧裡看花,夢中仙人,氣度不凡。
四喜:“爹爹,為什麼隻有那個姐姐單獨走在車架旁邊?其他奴仆都跟在後麵?”
四喜爹小聲噓道:“她應當是妖獸。”
四喜驚訝:“妖獸!咱們南詔國妖獸不多。更何況化成人型,應該很厲害呀!”
四喜爹解釋:“我猜的。按照世家的規矩,侍者奴仆沒資格隨行在主人車架左右,隻有護衛手下才能。護衛和手下,一般都能騎靈獸,得力的屬下能坐後麵小車。
隻有修成人的妖獸靈寵之類是沒資格和人類一樣坐車騎獸的,也不能跟尋常侍者混在一起,隻能緊隨主人左右行走。若靜坐,則匍伏在一側,以示尊卑。有主的靈寵,生活全看主人臉色,若在主人麵前得寵,她說不定能在車內陪駕,儘享榮華富貴,不得寵的,可能連侍者奴仆都不如。哎,看著就氣度不凡的美人,竟連主人的車廂都不能進入,倒不如自由自在的,可憐!”
此時拂過一陣清風,吹開了一角那少女的麵紗,露出了小半張臉。
正是音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