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畫麵沈宜已經很少想起,以至於細節有些模糊。
她忘了中年男人不停打罵的時候,舉起的啤酒是哪個牌子的,隻夢到他消瘦扭曲的人影朝沈宜撲過來。
畫麵一轉,在寒冷模糊的雨夜,變形的汽車自顧自燃燒。痛苦的哭泣在沈宜耳邊響起,可她忘了是誰在哭。碎片式的畫麵下,那些笑臉哭臉不停變換,無論是憎惡還是悲傷,無數聲音疊加著,最終彙成尖銳刺耳的噪音。
“嗡-嗡-嗡-”
噩夢戛然而止。
沈宜慢慢睜開眼睛,臉上已經濕漉漉一片。
這場百年難遇的風暴給洛海造成巨大財產損失,下城區大規模停電,路上都是堆積如山的垃圾。聖保羅也不例外,大道兩旁的綠樹變得光禿禿的,校園隨處可見雜亂的樹枝。
為此,學校向特招生發布了勤工儉學的通知,號召特招生加入清理校園。豐厚的時薪讓沈宜心猿意馬,隻可惜她望著申請頁麵,歎了口氣。
今天又是小組學習時間。她必須準時出現在圖書館頂樓。
當她數著秒表,下課鈴聲一響就站了起來,彼時老師還在解析最後一道程序題,這位老師是個慢性子,大有繼續拖堂的架勢。於是在老師伸手前,沈宜背著背包拔腿就跑。
“哎,你…”
老師話還沒出口,她快步一衝,一個拐彎消失在門後,留老師和台下學生麵麵相覷。
周一所有學生都是滿課,校園裡十分熱鬨,沈宜好不容易擠下樓,她步履匆匆,一路逆著人流鑽來鑽去,在旁人看來格外顯眼。
這樣一來,沈宜到的時候比約定時間提早十分鐘,她擦了擦臉上的汗,抬腿往中殿走去。
圖書館年代久遠,造型高聳挺拔,恢宏的主建築挑高百米,兩側聯通的塔樓通往頂樓。
館內安靜無比,隻有她的腳步聲回蕩。
頂樓,除了相裡遊,還有兩個人。那兩人並排跪在門口,把隔間堵了嚴實。
沈宜認得他們,相裡遊手下的得力跟班,在聖保羅赫赫有名。上次毆打新生,打得最狠的也是他們。
不知道他們跪了多久,沈宜一來,好像得到什麼解放那樣,兩人一瘸一拐地站起來。
為非作歹慣了的人,此刻懷著最熱情的態度和沈宜打招呼,然後低著頭向相裡遊認錯。
“相裡少爺,我們知道錯了,保證沒有下次。”羅勝硬著頭皮和相裡遊保證。
相裡遊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那股令人生畏的視線沒有落在羅勝身上。
像是得到了某種許可,羅勝趕緊扯著另一個人,兩人互相攙扶著灰溜溜退下。
這段小插曲沒影響沈宜接下來的學習,預定的時間結束,她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然而相裡遊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
沈宜走得快,他就把步子放大,沈宜走得慢,他就放緩。
每當沈宜回頭,他就擺出無辜的樣子,仿佛一切正常不過。
玻璃花窗或藍或紅的彩光映著少年精致的臉龐上,像極了天使降臨。
這一幕被迎麵走來的兩人看見。
郗寧和林俊報名了這次的勤工儉學,負責撿圖書館的樹枝,他們剛從露台下來,正好和沈宜她們撞上。
郗寧不知道那位美少年是誰,隻見兩人相差一臂距離,看起來相當親近,以為是沈宜的朋友。
她微笑和沈宜打招呼,尚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什麼事。
林俊扔下手中的工具,他握緊拳頭,快步衝到沈宜麵前。
滿腔的怒意讓他忍不住出口諷刺,“原來你們是一夥的,你這個背叛特長生的走狗!真惡心!”
他指著沈宜,對郗寧大喊。
“這就是你說的好朋友?你的好朋友和把我打的半死的人關係很好,她就是個叛徒!”
林俊轉過頭,麵目猙獰,他死死盯著兩人,勾起了他最不願回憶的記憶。
他隻是不小心撞到而已,也馬上道歉了,卻被拳打腳踢,打到吐血。沒有一個人救他,他們把他打到失去意識,自這之後,他每晚因為噩夢驚醒,那些恐怖嘴臉深深刻在他的腦子裡。
郗寧一臉不可置信,怎麼會,沈宜人那麼好,她以為那天她是有苦衷的。
“本想給你一個小教訓,看來你好像什麼都沒記住。”
少年輕笑了一聲,他隨意轉動手上的紅寶石戒指,漫不經心地抬了抬眼,眼眸裡藏著充滿惡意的挑釁。
“你、呃啊!”
相裡遊一把掐住林俊的脖子,那可怕的臂力輕而易舉地把林俊舉了起來。
窒息之下林俊臉漲紅著,他手腳不停掙紮,然後慢慢失去了力氣。
“你!你放手!”郗寧快步跑來,焦急地推相裡遊的手臂。她的力氣無法撼動他,眼睜睜看著同伴被傷害,急得要哭了。
不耐煩的相裡遊隨手一推,郗寧就被推倒在地上,他徑直望著沈宜,熟悉的犯病神情又出現了,他眉眼彎彎,輕柔柔地說。
“你說該怎麼處理這隻卑劣的老鼠呢,讓他繼續汙染環境,還是打死比較好,你來選吧?”
如天使般美麗的少年卻說出令人膽寒的話,這時的相裡遊就是學院裡無人敢惹的魔王。
而他的話一下子坐實了沈宜的同伴身份。
隻有沈宜知道,相裡遊想試探她會站在明智那邊,還是選愚蠢的公平正義,如果回答稍微讓他不滿意,那她的下場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他不再用有形的寶石給予教訓,而是用無形的鋼絲扭殺她的良知。
“沈宜,你快讓他放手,林俊他真的會死的!”郗寧大聲呼喊,想讓沈宜救救她的同伴。
林俊已經忍不住翻著白眼,快暈過去了。
沈宜的心臟在胸膛裡猛烈跳動著。
她張開口,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
正當相裡遊把她的開不了口當默認,準備真的下手時。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相裡遊,你太過火了。”
書架的拐角走出一個人。
他聲音很淡,臉上也是厭倦的表情,冷冷看著眼前的鬨劇。
高高在上的哭泣聖子雕像低垂著眼,金色夕陽照射下,聖子的陰影籠罩著庭嗣雨。他的神情模糊不清,領口的冰藍紋路在昏暗中發光。眼裡的霧藍濃鬱,目光落在相裡遊作惡的那隻手上。
庭嗣雨的出現讓所有人為之震驚。
沈宜沒想到她狼狽的一麵會被他看到,她呼吸一緊,忍不住後退半步。她低頭,死死盯著地麵,一動也不動。齊肩短發遮住了她臉上的表情。
被打斷的相裡遊一臉不爽,他紅唇烈色如血,咬牙切齒道。
“哈,大少爺開口為一隻老鼠求情,真是少見。”
作為核心權貴,庭嗣雨的地位要比相裡遊要高,相裡遊當然要給幾分薄麵,他把手一鬆,林俊立刻摔在地上,瘋狂咳嗽起來。
相裡遊嫌棄地用手帕擦拭接觸過賤民的地方,慢條斯理地說。
“隻不過這隻老鼠三番兩次冒犯我,按照法律規定,蔑視王室者當罰,你說,他應該付出什麼代價?”
林俊臉色煞白,他沒想到對方是王室中人,被怒火衝昏了頭的他,隻是想讓郗寧看清楚所謂好朋友的麵目而已。絕望之下,他已經沒有力氣做一絲辯解,隻能無助地癱軟在地。
郗寧著急為同伴解釋,趕緊開口道。
“林俊不是有意的,因為上次無心之失卻被莫名毆打,他受傷難忍,一時著急才這樣,您就大人有大量,放過他吧。”
“你!”
正是因為這該死的老鼠橫衝直撞,不長眼睛地撞到他麵前,他給了對方一個教訓,沒想到他們還敢來找死。
這次直接招惹到自己麵前,相裡遊壓抑不住怒意,正準備對郗寧下手。
庭嗣雨把那本深藍色的書合起,正是他說過的那本量子物理。
抬眼看著相裡遊,冷然說道:“如果有證據,交給裁決所裁決,私自使用暴力,同樣視為違規。”
說完,他等待相裡遊做出決定,是繼續,還是收手。
圖書館沒有任何電路,自然沒有攝像記錄下林俊冒犯到證據。而他如果再出手,庭嗣雨就是指責他的人證。
相裡遊麵色難看,離開之前,他惡狠狠地看了一眼林俊,輕聲開口:“下一次我們再好好玩。”
這句話像魔咒,讓在場的人喘不過氣。
自始至終,庭嗣雨沒有對沈宜拋去一個眼神,仿佛沈宜不存在似的。
圖書館重回安靜。
從爆發到結束的整個過程,沈宜沉默不語,就像一個透明人,直到要走的那一刻。
郗寧叫住了她,她難以啟齒地開口:“你、你真的…”
郗寧眼裡完全沒有了剛才的友善,而是看待一個和相裡遊狼狽為奸的人,她沒有往下說,但沈宜知道她在問什麼。
沈宜忽然覺得渾身很累,好像開學以來她就被卷入了什麼漩渦之中,無法脫身。
她閉了閉眼,重新望著郗寧,眼裡是一以貫之的冷漠。
“在聖保羅,不要追求什麼公平正義,這是你們得到的教訓。”她不是什麼好人,隻想安穩度過聖保羅的三年,所謂公平正義,不關她的事。
沈宜走出門口,此時的夕陽逐漸沉下去,在黃昏藍調時刻,永恒和虛無讓壓抑的情緒沉寂。
聖保羅學院陡然亮起冷白的燈光。
一陣風吹過,帶來朦朧的寒意。
她愣神之際,耳邊傳來一句冷冽質問。
“置身事外,這就是你的內心想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