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傳話果然屬實,第二日上官澤便要求道月去淩府,且必須同林小姐一道,理由是:多跟人家學學,瞧瞧你那個邋遢樣子。
道月低頭不理睬爹,眼神卻落到林殊身上。她此刻正坐在桌邊飲茶,麵對上官澤的抬舉,隻是輕晃茶杯,笑意疏離眼眸低垂,百無聊賴間,靜靜瞥向窗外的枯枝。
隨口應付了幾句上官澤,道月便跟在林殊身後到府外登馬車,看著她堇色外裳隨步伐不斷輕輕飛起,道月思緒飄向了遠處。
分明林殊是如此冷淡的性子,怎會在元夕那日大擺繡品,故意惹得人們風言風語,將她和自己作比,一副全然不顧兒時情誼的模樣。
道月沒有問出口,二人多年不見,心想這人也許換了性子,便亦步亦趨的跟著林殊,一路無話。
見她登車坐好,道月也掀起裙擺,剛邁了隻腳上去,就見一手伸出簾子外,林殊素手搖搖,指了指後麵的馬車。
“去後麵。”
她聲音清冷淡漠,似乎不願多說,雖然覺得林殊此舉有些怪異,但道月向來不自討沒趣,轉頭就去了後麵的馬車。
簾子微動,一道裹挾著冷氣的光照進馬車,下一秒,道月便笑著闖入淩春遲的視野。他不自覺打了個寒噤。
春遲趕忙上前攙扶,“小姐?”
他本想著這一路都見不了道月,無法再請教隔空繡花的事,且馬車空曠冷寂,除了必備的行李外,隻剩自己一個活物,甚是無趣。
“來陪你。”
道月挑眉回應,她不願讓春遲多心,便主動詢問起他昨夜的成果。
“怎麼樣了,有何進展?”
春遲搖搖頭,將手中布帛展示給她看,“雙麵繡是針尖挑起絲線,合乎小姐的要求,可稍一遠,便看不真切,如何能瞬間完成勾線回轉?”
“初學便想隔十步遠,自是艱難,但若一寸寸增加,總會到十步遠的,如同好的弓箭手能百步穿楊,也是一步步來的,”道月接過布帛仔細翻看,“這是你幾日的成果?”
春遲摸摸脖子,語氣有些落寞,“十五日,若兩人一道隻需七日。”
“小姐的百步穿楊練了多久?”
“我天生力氣大,也要用十天。”
道月摸了摸自己指縫的薄繭,她不了解女紅,但武學的事她再清楚不過,既然都是練功夫,那隻能下苦功。
她拍拍春遲的肩膀,寬慰道:“近日蘭夫人有稱讚我的課業,相信你不日便會學到正宗的隔空繡花。”
“同我聊聊淩府的繡展可好?平日不了解這檔子的事,但既然要去,就不能打無準備的仗。”
春遲:“說是繡展,其實不然,隻是一個繼承者大比的幌子,美名其曰觀展,實際也是展示淩府的女紅技藝,引慕名而來的人向外宣傳,如此一來,大比之時便可賺得盆滿缽滿。”
道月有些訝異,她隻當淩府傳習蘇繡,不想他們還做生意。
“類同比武押注?”
春遲笑著點頭:“小姐聰慧,正是。”
道月未料到這比試如此黑暗,忍不住皺眉道:“倘若府裡內定人選從而大肆斂財,可不利於蘇繡被世人接受,到時怨聲載道,心不靜技不成,遲早會斷了傳承。”
春遲輕歎口氣,沉聲道:“不錯,近些年確有此事,隻需賄賂德高望重之人便可得勢,如今的淩府,早已不是先帝稱讚的蘇繡傳承之寶地。”
道月歎口氣,“你若要贏比試,也需如此?”
“絕不,我要憑實力而非耍心機。”
春遲端坐身子,放在膝頭的拳緊緊攥住,目光直直看向道月,瞧著一副認真的模樣,道月也不再逗他,“若需我相助,儘管開口。”
道月掀開簾子看了看天色,日頭漸落半隱於青山,天際染上一片沉重的黃。
“哎,停一停,你去轉告林小姐,在前麵的梨花酒家歇息一晚,明早再趕路。”
囑咐完馬夫,道月就見春遲猶豫的眼神,挑眉詢問,“何事?”
“方才就想問了,這林小姐是何意,馬車分一二,便是讓小姐們坐前麵,我這個伴學跟在身後,論家世,小姐你地位可在她之上,即便放下不談,單論馬車,前麵的馬車大,自然應坐兩人,倒是委屈小姐,您跟我擠這小馬車,要挨著一堆雜物。”
春遲一臉不服,抱臂微怒,見道月止不住笑,更氣了,“小姐你真是……”
“我沒事的,跟你共乘總好過麵對座冰山,要緊的是……你怎麼開始像小夏了?”
道月忍不住戳了戳春遲氣鼓的臉頰,“她跟你交代了什麼?”
春遲拉下道月在臉上亂摸的手,正色道:“我可是跟夏總管保證過了,要好生照顧你,這才剛上路,便有這等不平之事,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道月勾起唇角,晃晃腦袋,似乎想起了什麼趣事,“我倒是無礙,想來林殊不願見我,估計仍在嫌棄我蠢。”
春遲看道月回憶時眸子閃著光,毫無怨氣,再不了解實情,也能聽出二人此前有交集,但道月未詳講,他自不會多問。
隨著馬夫拉長的“籲——”聲,馬車漸漸停止了搖晃,隻剩簷邊的懸鈴還再叮咚作響。
道月擺手拒絕了小廝的攙扶,徑直從車上跳下,隨意撣了撣沾染的灰,便回身去攙扶緊隨其後的春遲。
“小心,這土有些乾,會揚起灰塵。”
道月附在春遲耳畔小聲叮囑,正看見林殊冷冷的目光掃過,又淡然轉身,不等她們二人,快步進了梨花酒家。
道月見春遲微微皺眉,正提氣準備同林殊掰扯一番,心下了然,飛速按住了春遲,輕輕衝他搖頭。
旋即拉上他,跟在林殊身後進了梨花酒家。
還未到店家身旁,就聽見林殊冷冷開口,“說過了,三間房。”
店家歉意地回道:“小姐不是不給您,是真沒有,就剩兩間了。”
“我沒問題的,跟春遲擠擠就行,”道月見林殊不打算鬆口,便快走兩步前來解圍,“林小姐,兩間即可。”
林殊未看道月,反落在春遲身上,輕飄飄說了句,“隨便你”,轉身便拎著包袱去了樓上。
道月歉意地衝店家點頭,也拎著包裹回了自己臥房。
此番出行隻有她們三人,非是府裡放心,正好相反,若再跟幾位丫鬟,兩輛馬車不夠坐,人多勢眾反顯眼,到時引來山賊可就麻煩大了。
但幾個姑娘,不會全然安心,為安全,林大人也派了名暗衛一路隨行,上官澤倒是十分放心,一人未派,雖說他禁止道月習武,但真到用時,自是認同她滿身武藝,麵對危險有自保之力。
屋中隻一張小床,圍著淺棕的紗幔,床邊正有一枝紅梅越過窗子舒展開來,整間屋子都被梅花的清香包裹,搭配薄暮之色,似乎進了古畫實景。
道月深吸一口氣,順手將包袱拋到了桌案上,身體則滿意地倒在床上。
“梅花香自苦寒來,此日雖有春意,仍值得欽佩。”
見春遲一直恭敬地站在床邊,道月坐起身拍拍床,示意他過來坐自己身側。
見他沒有動作,道月便調笑道:“方才不是還想替我出頭?怎麼這會又不聽我的話了,你不是答應小夏要照顧我嘛,你不聽話我就會心裡難受……”
春遲慌忙抬眼,隻見道月大喇喇坐在床邊,身子微微向後倒,一手撐著,一手捂住心口,麵上裝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可眼神滿是戲謔之意,他知曉月是在開玩笑,蒼白的指尖更用力地抓緊包袱。
“緊張什麼,雖說先前是床鋪挨著,並未同床,但於你我二人來說,隻是床窄了些,並無差彆。”
春遲點點頭,低頭抱著包袱坐下,垂著腦袋不語,烏發垂落,正掩住他紅透的臉頰。直至道月扯他衣袖,才僵著身子躺下,和衣而眠。
月上中天,偶有鳥兒清冽哀婉之聲環繞,漆黑之中,門嘎吱一聲響,一片黑影飄到了二人的床前。
道月早在門響之際就已轉醒,即便有鳥叫聲遮掩,她也清晰分辨出其間有門扉開合聲,此刻並無動作,是怕打草驚蛇。
那黑影俯身,溫熱的呼吸打在道月臉上,黑影灼灼目光來回移動,確認了道月躺在外側後,便抓起她的手,低聲道:“跟我走。”
竟是林殊,她半夜不睡來此作甚。
道月配合著起身,又怕春遲被驚醒,轉頭看了眼他,春遲此刻已經沉沉睡去,鳳眼輕闔,安詳寧靜,燭火在他鼻尖打下一個曖昧的影。
確認他正與周公相會,道月這才跟著林殊手中幽暗的燭火,去了隔壁的屋子。
環顧四周,是相差無幾的擺放,隻是床邊的花瓶插了枝紅梅,像是從隔壁梅樹上折的。
道月等著林殊開口解釋,可她徑直回了床鋪,吹滅蠟燭,翻身入睡。
林殊聽道月遲遲沒有反應,便拍拍身側的空擋,懶懶地開口,“不困嗎?快來睡。”便不再有下文。
道月眼睛微睜,愣了一瞬,也乖乖摸黑爬上床躺下安眠,若是回去,林殊再來可沒轍,不如直接聽她安排。
第二日,天正蒙蒙亮,道月就已起身,確認林殊並未蘇醒,便偷偷下床預備回屋換衣裳。
“今日你與我同乘馬車。”
林殊冷不丁冒出一句話,道月正在穿鞋的手停了一瞬,背對著她連連點頭,腳步不停,奪門而出。
道月心裡忍不住犯嘀咕:今日怎麼回事?她莫不是叫人奪舍了。
“小姐,你怎麼……”春遲原以為道月是早起偷偷練武去了,不想她竟然從林小姐的房內出來。
“不知。”道月知他下文,便如實相告,但春遲明顯不信。
道月擺擺手,“罷了罷了,今日我同林小姐共乘馬車,你先去吧,我回屋換個衣裳。”
看著道月跑走的背影,春遲心中有些針刺之感,密密麻麻的痛在心尖蔓延,他輕捂住心口,安慰自己興許是昨夜沒睡好。
一抬眸,正對上林小姐,她早已穿戴整齊,此刻正輕倚門扉,挑眉輕笑,分明是清雅精致的麵容,開口卻滿是譏諷之意。
“少對她打壞主意,真是白瞎了這張臉。”並附贈一個大大的白眼。
林殊丟下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便關上門徑直離開。
春遲看著林殊漸行漸遠的傲慢背影,又回頭看了眼道月方才消失的走廊,心頭有一萬個疑問正等著解答。
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怎得晨間二人如此奇怪。
他不知是何緣由,便索性不再細想,專注思索繡展該如何。
如今他是女兒扮相,裝作旁係子弟興許能掩人耳目。
若要順利,需得了那人的應允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