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將儘,上官道月踏著午後暖陽,漫步回府,今日府內要招繡女伴學。
上官府裡人頭攢動,姑娘們齊聚一堂,最終獲勝者由她爹裁斷,替代她時便可天衣無縫。
道月掃視眾人,一個格外高挑的身影忽然闖入眼眸。
月白華服,廣袖飛揚,如墨長發輕搭肩頭,那人似乎感受到背後的目光灼灼,轉頭看向道月,一雙清秀柔美的目正對上道月好奇的打量。
朱唇輕啟,似是在衝道月問安。
“安好。”道月躬身回禮。
上官澤見女兒姍姍來遲,知曉她定是偷溜出去練武了,不滿地皺著眉頭。
“你這般懶散,能有林小姐一半厲害,我也用不著如此操心。”
上官澤顧忌此處人多口雜,不願多說,隻補上句,“題你來定,但為父來評”示意她莫要耍花招。
“是,上官大人,”上官道月不理會他的揶揄,低眉詢問,“兵器如何?”
“為父不懂兵器,換。”上官澤皺眉,語氣重了幾分。
“那便以羽毛為題,”道月毫不在意爹的怒氣,仍是掛笑,“上官大人最懂鳥。”
“限時三日後午時,便收針。”
道月了無興致地盯著埋頭穿針的姑娘們,她甩甩衣袖預備離開考場,又瞥見那抹月白身影,素手挽清風,銀針飛舞。
上官道月搖頭嗤笑,丟下考場外打起了盹的小夏,踏著午後暖陽,回了臥房。
比試結果她不甚在意,不論是誰,道月都當是爹派來的眼線,監視她有無偷溜出去習武。
上官道月自幼力大無比,三歲提劍即能舞,五歲拉弓可百步穿楊,長槍大刀也是宛若拈花,在她手中輕盈自在。
這是娘在世時,她才能體會到的快意。
自十年前天子禦駕親征,意外中計被困,娘作為禦前大將,七個晝夜未合眼,以一己之力破局護聖上安穩,自此便落下了病根。
娘是大離保家衛國的將軍,上官道月自幼便以娘為榜樣,她立誌要從軍衛國,要繼承娘的偉業,可如今——
上官道月憤憤地踢了一腳地上的泥土,“被這女紅困住腳步,無顏再見娘,是女兒不孝!”
道月曾以為爹娘是武將配文官的一段傳奇佳話,現在看來,娘一定是被他給騙了,否則怎會在離世前隻讓她住偏院的破敗屋舍,還不允許她和一眾丫鬟探視,隻留一老婆子服侍左右。
道月抬眸,本想趁著夜色散心,不覺間卻來到娘曾住的破屋,十年時間隻給它蒙了層灰,那日一彆的情景依舊曆曆在目。
隔著柴扉,僅七歲的道月見娘一身素衣,瘦削的手腕垂落床沿,嘴唇喃喃細語,聽不真切,她不知娘的遺言,爹知曉卻從未提及。
那日過後,便要求她日日修習女紅,不得有絲毫延誤。
上官道月撫摸著柴門,她要再看看塵封的記憶。
“小心——”
聞言,道月立刻轉頭,是方才的月白華服繡女,還來不及細想她為何會在此,便聽到頭頂傳來“哢嚓——”的聲響。
那人迅速跑來抓住道月手腕,要將她帶離這危險之地。
可道月力量更勝一籌,反手抓住對方胳膊,帶著她後撤躲開了斷裂的木板。
上官道月拱手言謝,對方卻隻是擺擺手,“未曾幫上忙,還差點連累你。”
聲音清俊,溫柔卻又不失力度,不似她的外表一般華麗柔美。
春遲再度開口,“更深露重,你怎會來這淒苦之地?”
“迷路。”上官道月不想跟日後也許會成為她爹眼線的人多聊,便維持著淡淡的態度。
“我看小姐身姿靈巧,反應迅速,應是習武之人。”春遲不在乎道月的態度,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危急之下,隻是無心反應。”
道月淺笑,回答滴水不漏,可緋紅衣袖下,暗器已蓄勢待發。
“既如此,小女便不再多問,”春遲轉頭衝道月欠身行禮,“小女告辭,還望小姐萬事小心。”
看那人身影隱於夜色,道月才收回了暗器,“倒是個聰明人,若是她留下,興許非壞事。”
三日轉瞬即過,上官道月得了爹的令,每日必須到考場轉一轉。她便隻是轉一轉,隻兩圈,此外一步不肯多邁。
唯有到春遲身旁時,道月才會放慢腳步,輕掃一眼對方的繡作,雖說她對女紅一竅不通,可也能感覺出此人繡技非比常人。
每一針都快準狠,針針相連,如泉水般自然流暢,即便是上官道月這般對女紅毫無興致的人,依舊能看得出神。
“好手法。”
“多謝小姐,但您在此處小女會分心。”雖是趕人的話,卻不卑不亢,讓聽者毫無怨言,心甘情願為她話語所驅使。
道月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抱歉。”
看見從考場出來,上官道月還嘴角掛笑,小夏忍不住發問,“你最近怪裡怪氣的,莫不是讓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上了身?”
“胡說什麼,我隻是發現了個有趣的人。”
小姐,女紅,有趣?小夏被道月搞得暈乎乎。
“今日便要決出誰是勝者,小姐轉了幾日,可有想法?”
道月瞥了眼小夏,“分明知我不懂,還偏要問我意見?你學壞了小夏。”
“不過人選嘛……總歸不是我評,隻看她的繡品,能否得到爹的青睞了。”
上官澤見道月言笑晏晏,似是心情大好,忍不住開口,“怎麼?有你的線人,水平不夠可過不了我的眼。”
“女兒自知,香已燃儘,上官大人請。”道月不曾解釋,隻低眉順眼請他進考場,話中雖有疏離之感,卻又讓人挑不出毛病。
上官澤瞥了眼道月,冷哼一聲,甩甩袖子,便端坐於書案旁,準備評議繡品。
數十位繡女輕輕托著布帛,依次遞上,上官澤便接過開始認真翻看。
道月估摸著要好一會兒才會出結果,便悄悄走到春遲身邊,示意她出來一下。
春遲:“上官小姐,這是何意?”
“這群人中,隻同你交談過,故有個忙想請你相助,與評議無關,你若不願,自可拒絕。”
道月的話反倒逗笑了春遲,“小姐開口,豈有拒絕之理?何事需小女相助,定當義不容辭。”
“你倒是有趣,我還未說何事就要義不容辭,”道月遞過一件緋紅衣袍,“前幾日掛到了木板,還能補好嗎?”
“是小屋初遇時你穿的那件,”春遲仔細翻看後,了然道,“有些勾線,並無大礙,片刻即可完工。”
道月拱手道謝,雖是一副淡然模樣,實際懸在她心頭幾日的石頭總算落地。
這緋紅衣袍是娘留給她的,也是唯一一件能被爹看見的遺物。
父女二人本就關係緊張,何況還牽扯到娘,若是被他知曉,免不了又是一場交鋒。
春遲端坐於屋中補衣,眼神溫柔落在緋紅衣袍上,眸色清淺,手中衣物也在她眸中映出一片緋色漣漪。
此情此景莫名讓道月想起,娘第一次教她習武的場景,一動一靜,一張揚一內斂。
上官道月心頭湧入一股暖流,若是她入府便好了,道月在心中默默許願。
可神佛向來不聽她心願。
娘上戰場那日她祈願平安,未果;今日她祈願春遲伴學,未果。
爹已評議完,被他青眼有加之人並非春遲,道月便知緣分已儘。
正欲轉身離去,卻見春遲忽然起身,叫住了爹。
“上官大人,您可敢擔保未曾徇私。”她聲音清越,擲地有聲,話語掠過眾人,準確無誤地傳入上官澤耳中。
“那是自然,老夫向來公正,你有何疑議!”上官澤皺著眉,厲聲質問她。
“這幅被大人您稱讚的繡品,並非是這位姑娘的傑作。”春遲絲毫不怵,快步上前,一把揪出那幅繡作,嚴詞回應。
一時間眾人嘩然,道月也饒有興致地抱臂看熱鬨,能與她爹一來一回自如應對的,鮮有人在。
那位被選中的藍衣女子,反問道,“上官大人方才收布帛時,可親眼所見是我交的,莫非你的意思是,上官大人老眼昏花記錯了人不成!”
“未有此意,既是你所交,想必你也很清楚這繡的是何物,不妨說予眾人,好讓大家自行判斷。”春遲並未落入她話中的陷阱,一招反客為主,巧妙化解局麵。
“這有何難?我繡的是麻雀羽毛,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窺一羽可見整雀,正如這上官府,我們諸位雖隻到了考場,可這上官府的氣派自是能覺察。”
春遲冷哼一聲,“巧言令色,這分明是雁羽,麻雀羽毛何其小,大小不符,還談什麼是自己所繡。”
“我……我不過是繡的大了些而已,你又有何證據證明此是雁羽,你話說在後頭,自然可隨意曲解。”藍衣女子有些慌神,她攢著衣袖高聲衝春遲叫喊。
“……這的確不是雁羽,是麻雀絨羽,是我看錯了。”春遲低聲冷言,氣勢減弱幾分。
道月雖在旁觀,卻替春遲捏了把汗。
“看吧,我就說這是麻雀羽毛,她還非要反駁,倒是自己先出紕漏。”藍衣女子見此立刻反唇相譏,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
“還不承認!你要嘴硬到幾時!”上官澤憤怒拍案,衝著藍衣女子質問道。
“她方才是在詐你,麻雀絨羽細密蓬鬆,分明不是布上模樣,你若真是這繡品的主人,怎會不知!”
“來人!帶下去,”上官澤接過春遲遞回的繡品,詢問道,“你可是這繡品的主人?”
春遲點頭:“正是。”
“繡技過人,且頗有膽識,你的確該留下。”上官澤整日繃著的麵容,此刻帶了幾分笑意。
春遲躬身行禮:“謝大人,這非是小女一人的功勞,若非方才有位姑娘出聲提醒,小女還不知自己的繡品易主了。”
上官澤麵露欣賞之意:“是哪位仗義的姑娘,一並入府同小姐伴學。”
道月目光一直在春遲身邊環繞,自是知曉方才有位綠衣姑娘衝著前方指點了幾下。
本以為春遲會順勢接受爹的讚賞,可她偏偏幫了那姑娘一把。
那綠衣姑娘本已收拾東西準備打道回府,聽了春遲的話瞬間綻開笑顏。
道月在心中暗暗讚歎,是個光明磊落之人,既然承情,必還之。
離開前,春遲將補好的緋色衣袍交還道月,便跟著小夏去領服飾了。
不過短短一刻鐘,這人不僅完成道月所托,而且據理力爭,維護了自己又還了他人恩情。
道月抱著懷中衣袍,正欲道謝,卻發現還不知對方姓名。
無礙,反正日後她隻會是自己的替身,到時還不是任她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