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雨帶著涼,讓空氣都變得清透了許多。
林峻已經回另一棟高三教學樓了。林灼棠和陳薇她們一塊走到高一教學樓一樓。
準備上樓之際,林灼棠用手捏了捏陳薇的小肉臉,說:“你們先上去,我去買個東西,待會馬上回去。”
陳薇一直叭叭叭的嘴立馬停了,臉上飄上紅暈,結結巴巴的應了聲就一把拉過胡欣然的手忙腳亂的跑回去了。
林灼棠摸摸鼻子,眼睛帶上笑意。
她去了教學樓一樓的醫務室。
等再次上去的時候,手上拎著滿滿一袋東西。
這個時間點,剛好開始早讀,同學們整齊念著“看萬山紅遍,層林儘染;漫江碧透……”
林灼棠從後門走進教室,目標明確的往最後一排走去。
1班一共43個人,所有人都有同桌,隻有奚柏自己坐在靠窗的最後一排,旁邊的桌椅空落落的。
少女直接坐到了旁邊的空課桌上。
趴在桌上的奚柏感覺到身邊的動靜,微微偏頭,在臂彎的縫隙見到了彎著唇角的少女,兩顆小虎牙俏皮的露出來,像他以前在孤兒院見到的,領養人精心養著的小貓,甚至比院裡最小的孩子還要天真單純。
她的聲音也一樣透著鮮活的生命力:“奚柏,手伸出來。”
他沒有動。
少女稍微湊近了點,試圖看看藏在臂彎裡的男孩是不是醒了。
奚柏又看到了那粒眼尾的淚痣。
沙啞的聲音冒出來:“怎麼了?”
林灼棠眨眨眼,拍了拍手邊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塑料袋發出沙沙的聲音:“謝禮!”
奚柏抬起頭,視線定在桌邊的書堆上,平板無波的說:“不必,你不欠我什麼。”
林灼棠挑挑眉,又來。
她算是看出來了,奚柏這個人一點都不會和人交流。
她眯眯眼,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少女深深的歎了口氣:“欸。奚同學,其實是我需要你的幫助。”
見他的視線偏過來,她的小虎牙差點又露出來,她趕緊用手掩住臉,咬著牙說:“其實我周五那天打架傷還沒好全呢!我實在不好意思去找彆人幫忙,那也太丟麵兒了!”
說著,她把手腕上快消的淤青展示給他看,不過淺淺的青色在她白皙的皮膚映襯下,倒還真有這麼點意思。
“所以!想讓奚同學幫我上藥!”
林灼棠臉上燒的厲害,把那一袋藥推到那邊的桌子上,眼睛四處亂瞄。
沒一會,那邊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解塑料袋的聲音,拆藥盒的聲音。
林灼棠將臉埋在沒有傷的一側手臂,露出的耳朵尖紅得快出血了。
也就沒有看到奚柏看到傷那一刻,被碎發掩住的眼睛裡暗流湧動。
冰冰涼涼的觸感從另一條手臂傳來,棉簽不輕不重的摁在淤青上打轉,想將淺的不能再淺的淤青化開。
她感覺自己是在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尬的她腳趾扣地。
這點小傷,要是讓她的小弟們看見了,指不定笑得多厲害。
最後在他收回手的一刻,她頭皮發麻的鬆了口氣。
她偏頭看奚柏。
少年正在收拾桌麵,把藥瓶又裝回藥盒裡。
下一秒,他把手邊大大的塑料袋推過來,又準備趴下。
林灼棠連忙叫停,怎麼這個人每天都睡不夠啊。
她清清嗓:“奚同學,既然你幫我處理了傷口,剛好我的藥買多了,不然,我就幫你處理一下傷口吧。”
奚柏久久看著空空的桌麵,沒有動作。
就在林灼棠準備直接把他的手臂拉過來的時候,奚柏動了。
他慢慢的,慢慢的,把原來交疊在課桌上的手伸了出去。
那道清亮的聲音又說:“把手翻過來。”他伸出來的手露出的是手背。
課桌上骨節分明的蒼白手指蜷了一下,似乎想要縮回去。
林灼棠眼疾手快的按住他的手腕:“彆收回去。”
但是沒想到,少年的手瞬間開始輕微的顫抖,手背的青筋都爆出幾根。
林灼棠愣了一下,慌了,忙撤回手:“你沒事吧,我是不是捏疼你了?”
她的兩隻手像知道犯錯了一樣,立在兩邊罰站,不敢再隨意碰奚柏的手了。
奚柏自嘲一笑,搖搖頭,將剛剛因為趴著而不經意卷起來的長袖扯回去,連腕骨都遮的結結實實。
他借著衣袖的遮蓋使勁握緊手心,用刺痛感蓋住剛剛少女觸碰手腕的感覺。
看著少女茶色的眼睛流露出不知所措,奚柏一直沒有把手臂收回來。好一會,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他緩緩鬆開手掌,將手翻轉過來。
林灼棠瞳孔微縮。
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交疊的紅褐色和鮮紅色。紅褐色是掌心密密麻麻的細碎的劃痕,像是被人狠狠踩在地上碾壓留下的痕跡,雖然已經結痂,但仍觸目驚心。而鮮紅色則是一道橫穿手掌的刀傷,明顯是結痂了沒有好好護理,刀口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裂開了,流出少許鮮紅的血液。
肯定從來沒有人在意過他手上這些嚴重的傷,包括他自己。
林灼棠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要不是今天她念檢討的時候發現有一頁帶著兩個隱隱約約印著掌紋的褐色小點,再聯想到周五他被那些崽種欺負的事,可能她也不會注意到他手的異樣。
而她那天還因為他用指節推開水而生氣。
她感覺自己的心突然被掛上一顆鉛球,濃重的愧疚壓得人喘不上氣。
她深呼吸一口氣,不忍再看,開始低頭翻自己帶來的袋子。
映在奚柏眼裡,便是少女嫌棄的避開可怖的傷口。
奚柏垂下眼眸,嘴角溢出一絲嘲諷。
他收回手,將手垂到課桌下後再次牢牢握住,即使血液因擠壓而滴答的流出,也不讓掌心在外麵露出一絲一毫。
但是很快,一股輕柔的力量又把他的手腕往上帶。
林灼棠小心的隔著袖口加上一層紙巾,將他的手提回課桌上:“我用紙巾隔著,你會不會好一點呀,有潔癖沒什麼的,是我剛剛太心急了不小心讓你不舒服了。”
她急於補救上周五的自己作的事:“你的傷有點嚴重,待會我幫你上藥吧,我會小心不碰到你的皮膚的,好嗎。”
輕輕的嗓音像哄小孩一樣。
班裡的同學已經從朗讀變為自由讀,嘈雜的教室裡,隔著衣袖和兩層柔軟的紙巾,但少女脈搏的跳動奚柏卻仍然感受的清清楚楚。
她猜得沒錯,他對彆人確實是有著異於常人的潔癖。
但對她,恰恰相反,他渴望她的觸碰,渴望到和她在一起時,他的每一寸皮膚都不可自控的調度到最敏感的狀態,她的輕微觸碰就能讓他的大腦皮層分泌過量的多巴胺,讓他連手部的自控都做不到。
他的心臟發酸,每一下的跳動都泵出酸水。
既為時隔三年再次聽到她的關心而酸澀,也為自己掩藏著的不可告人的心思感到不齒。
他到底在乾什麼。
奚柏的眸子定定盯著自己空空的桌麵,眼睫不停的顫動,喉嚨像被燒灼過一樣:“我自己來。”
他知道他不配。
林灼棠茶色的眼眸認真的看著他放在桌麵的手,他還沒有鬆開拳頭,但已經從指縫溢出來的血漬已經說明了他現在的狀況。
她邊側過臉翻袋子邊說:“好,那我們先用生理鹽水清洗一下。”
隻有這個時候奚柏才敢看她一眼,少女的耳釘從青發裡隱隱露出,銀色的小圓環,隱隱折射出銀芒,很適合她,上一次見她,她還沒有耳洞。
一秒足矣,奚柏收回視線,盯著自己看起來可怖的手,已經恢複好的疤有著淺淺的凸起,迎著光就會看到縱橫手背的傷疤。
林灼棠找了一會,終於找到生理鹽水,扯起嘴角狀似輕快:“看,我還給你拿了一個小盆,你倒鹽水可以直接倒在這個小盆裡。”
奚柏聲音乾澀:“不用,我去衛生間用清水衝一下就行。”他不想讓她看到他洗出的那些肮臟的血液。
林灼棠頓了一下,堅定的將生理鹽水遞過去:“衛生間確實方便點,但是你得拿上這個。不然我不是白買了。”
少女的一雙桃花眼都微微眯起來,奚柏知道,她這是有點不開心了,他又惹她不開心了。他一直都是一個沒法讓人開心的人。
奚柏的心像被什麼掐住了,不斷的收縮。
心臟疼的他連一個字吐不出來,他放平呼吸,儘量不讓少女發現他的異樣。
長長的額發很好的遮住他的神色,林灼棠隻看見他輕輕點了點頭拿起生理鹽水就往後門走了。
離開的身影瘦削的幾乎要融入陽光中。
林灼棠看他一走,馬上忍不住了,那個頭是哐哐往課桌上撞,她隻想揚天長嘯,她真TMD該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之前對一個小可憐生什麼氣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灼棠深呼吸好幾下,把淩亂的頭發順好,扯住袋子裡滿滿的藥品,自我安慰,沒事沒事,還能挽救還能挽救。
等奚柏回來,林灼棠馬上恢複狀態,超溫柔:“處理乾淨了嗎?”
奚柏點點頭,不知道怎麼處理手還把額發打濕了一點,露出一點蒼白的額頭。
他垂眸認真的用紙巾把沾了水的生理鹽水擦乾淨還給她。
林灼棠沒說什麼不用還了之類的話,隻是利落的取出棉簽,沾上酒精遞過去:“那你給傷口消消毒吧,可能會有一點痛,你忍一下,本來想買碘伏的,但是醫務室隻有酒精……”
奚柏又點點頭,用已經洗到泛白的手接過酒精棉簽。
然後,
麵不改色的側過手結結實實的給傷口摁上去。
“嘶。”林灼棠看著都疼的眯眼,有點急了,“你彆把傷口弄得裂的更大了。”
她的手就在旁邊像上了弦的箭一樣蓄勢欲發,看著馬上就要上手幫忙了。
奚柏還是側著手不讓她看見血腥的一幕,聲線平緩,仿佛一點沒感覺痛:“沒事的,傷口深的話要消毒徹底一點才好得快。”
他之前被養父母用帶鏽釘的木棍打到了手臂,那時候撿廢品換的酒精已經快沒了,他用水衝洗完傷口就直接把沾了酒精的棉簽捅進了傷口裡,那時候的他還小,痛的手腳都發抖。
他垂下眸子用紙巾把流的血擦乾淨。
林灼棠也知道處理傷口要深度處理會防止感染,隻能移開視線不看。
然後馬上遞上了醫用棉片和新的酒精棉簽,這次遞上了三根。
奚柏清理的很快,旁邊同學一首短歌行的功夫,他的兩隻手便已經塗好消毒酒精了。
林灼棠看著他熟練的動作,胸口發悶。
隻能碎碎念的轉移注意力:“我給你買了很多種傷藥,醫務室的醫生說,消完毒之後可以塗這個消炎藥膏,如果還是有發炎跡象可以吃這個消炎片,然後你結疤了之後可以塗這個修複傷口的藥膏……你先抹消炎藥膏吧。”
說著把開好蓋的消炎藥膏和棉簽遞過去。
奚柏接過來,指節收緊了一下,她還是對所有人都很好,很好。
他擠了一點點的藥膏在傷口上就要用棉簽抹開。
“擠多一點呀。”林灼棠看他擠得米粒大小,還不夠塗他傷口的十分之一的,忍不住上手幫他擠了一大坨在手上。
但是,貌似這次又擠多了,半管的藥膏都被擠了出來。
林灼棠有點尷尬:“沒事沒事,擠多了待會勻一點到另一隻手,剛受傷需要塗多一點的。我幫你勻過去。”
這次奚柏倒好像知道她的尷尬一樣,乖乖把兩個手掌都攤開了,右手打在搭載左手上方,方便少女把藥膏挑過去。
他的傷口不流血了,但卻翻湧著慘白的肉,一看就是用水衝了很久。
林灼棠心道,果然,這個人不會好好保護自己的手。
儘管心裡堵得慌,但是林灼棠麵上毫無異樣,仔細小心的用棉簽分藥。
等給兩個手分配好藥膏之後,兩個人才發現奚柏沒法自己塗了。
林灼棠想,這不就是她將功贖罪的時候嗎!馬上搶著說:“我幫你塗吧,我會特彆小心不碰到你的。”
少女舉著棉簽搖了搖向他示意。
奚柏沉默了一會,抿著唇,好一會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反應過來的少女眼睛亮了亮,拿著棉簽小心的湊上來。
涼涼的藥膏被棉簽一圈圈鋪上手心,少女小心的沒有讓她的皮膚碰到他的,但是奚柏還是克製不住微顫的手。
濃濃的自厭感把奚柏淹沒。
林灼棠以為是藥膏比較刺激導致的,更加放輕了動作。
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開始絞儘腦汁找話題:“對了,你的手臂和其他地方還有沒有傷啊?”
奚柏下意識想縮回手,不讓她看見手臂的傷,但幸好長袖把手臂嚴實的遮掩好了,他鬆了一口氣,搖頭:“沒有。”
林灼棠也鬆了口氣,嘟囔道:“那就好,沒受傷就行。”
專注的少女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就像兩隻蝴蝶,每眨一下眼就好像蝴蝶展翅欲飛。
奚柏的感官敏感到了沒法想象的地步,他甚至能看到空氣中少女周圍漂浮的粉塵,聽到她淺淺的呼吸聲,她的每一根發絲迎著曦晨被燙成了橘色。
少女毫無所覺,如臨大敵的對付著手下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掌,以最快速度給它抹平藥膏,纏好繃帶。
不過在打結的時候犯了難,她隻會打死結和——蝴蝶結。
思考了一會,她還是打上了兩個小小的蝴蝶結,畢竟之後好換嘛。
但是看著兩隻骨節分明的大手上停著兩隻幼稚的蝴蝶結,林灼棠還是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奚柏看過去,她就假裝收拾塑料袋,邊說:“你這兩天小心彆沾水啦,要是發燒了可以吃消炎片,記得兩天換一次藥,自己換不了可以來找我。”
奚柏斂著眉,平靜道:“不必,這些藥你拿回去吧。”
林灼棠一瞬間不知道怎麼無師自通了和他相處的方式,笑著答:“好啊,但是我抽屜沒地放了。我在這個空桌子裡暫放一下難道不行嗎,奚大學霸。”
那雙桃花眼很亮,挑眉瞅著他。
他避開眼,許久回:“嗯。”
雨後的陽光帶著潮氣,悶悶的爬上課桌一角,手中的蝴蝶結潔白,像是真的蝴蝶停落在掌心,輕盈的,柔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