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蓮墜粉,疏桐吹綠。(注)
在秋好最愛的也是因此得名的秋天,她正式成為了新一任的伊勢齋宮。
就任儀式在桐壺院對六條妃子的愧疚下十分盛大,所有公卿皆列席,共同祝福著這個孩子。
朱雀帝作為正賓,親手為秋好梳上了額發,並為她戴上冠冕。
“莫要回京。”他看著美麗得讓人心動的少女秋好,依依不舍地留下了老生常談的帝王語言。
誰知在秋好收拾行李人馬,即將離開的時候,六條妃子再次生病,因而母女二人遠赴伊勢的行程也被延期。
與此同時,孕期不穩的葵姬生產了。
作為最寵信的左大臣的女兒,又是自己最疼愛的好大兒的妻子,桐壺院讓女官之中權力最大的典侍淑子帶著大批女官侍從,代表他去左大臣家中問候。
淑子來到三條左大臣家時,隻見眼前聖僧集合,法師開會;香煙與經幡同舞,跳大神與誦經聲應和,整個院子充滿了玄學氣息。
不明覺厲。
當初藤壺女禦生產的時候,她因為自身愧疚減少了排場;如今葵姬生產,左大臣為女兒大辦法事,場麵十分隆重。
穿過重重煙幕,淑子來到內室,與左大臣見禮,送來了桐壺院的問候。
“合歡雙帶早已成,隻盼童音膝下承。(注)
老臣不勝感激。”左大臣回。
源氏和葵姬的兄長三位中將(就是之前的頭中將)一起,在產房前等待孩子的降生。還有左大臣一派交好的公子,也一起等候並祈禱。
沒錯,這個時代尊貴女子的生產就是這麼……熱鬨。
聽著外麵不絕於耳的誦經聲,看著眼前忙忙碌碌的侍女,伴隨著葵姬的悶哼聲,一門之隔,淑子感到頭暈目眩。
“不好了,難產了——”
產房內傳來驚呼。
左大臣的夫人從產房內焦急地跑出來,麵色惶惶,完全不顧自己貴婦人的身份,忙著呼喊法師準備替身童子(某種玄學工藝品),準備開壇做法。
雖然知道這個時代的法師有點用處,但淑子還是心裡打鼓。
悄悄靠近源氏,她低聲耳語:“之前咱們整理的手冊呢?有靠譜的醫師和產婆嗎?”
循子女士和四條夫人最近根據她們的經驗又添加了部分內容,她也交給源氏了。
“我都交給老夫人了。放心吧,沒事的。今天的法師是著名的大師呢。”仿佛對牛彈琴,你說天來他說地。
三位中將在旁邊湊近了這兩人,豎起耳朵偷聽。
“是啊,今日的大師法力高強,內裡的陰陽師也到場了,不會有什麼問題的,況且那麼多女子都平安生產了不是嗎。”他開始插話。
源氏讚同點頭。
淑子氣得把頭朝向另一邊——幸存者偏差,麵前的都是沒事的,出事的早就沒法說話了!
就像賣降落傘的商家,全是好評。
淑子一邊為葵姬祈禱,一邊盤算著正式的手冊裡還要添加什麼內容。
隨著法師作法,葵姬似乎更痛苦了,慘叫聲越發劇烈。
淑子帶來的女官侍女中,有幾個未婚的都開始害怕了,擠在一起默默祈禱孩子快些降生,不要再折磨母親了。
其中一個姑娘想起了難產去世的母親,感同身受,哭得精心修飾的妝都花了,也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依舊雙手合十。
“有厲鬼作祟!”
大師們一同操作猛如虎,得出了這個玄幻的結論。
周圍的僧侶和法師開始準備替身童子,準備轉移葵姬受到的傷害。
中間提及厲鬼,還有些侍女小聲嘀咕。
“不會是公子的情人心生妒忌,此時來害人吧?要不要呼喚她們的名字看看是誰在害人?”
“言之有理,六條妃子、二條院的紫姬、還有內裡的碧茶君……”
聽見了這些人在背後蛐蛐,淑子帶來的女官自覺好心被當驢肝肺,開始停止祈禱、怒視她們,讓侍女們也停止了對話。
淑子卻感到腰間的玉佩一陣發熱,隨後葵姬的叫喊聲減輕了。
或許,這個世界玄學為大?
淑子在考慮要不要研究一下易經。
不一會兒,產房內傳來了一陣哭聲——葵姬平安生產了。
在場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左大臣欣喜若狂,比源氏這個親爹還激動,從夫人手中抱過孩子,帶著早有準備的大臣法師等進行出生後的禦湯等儀式。
一時間,親近左大臣和源氏的公卿們都歡天喜地,抱過那個男孩祝福讚美。
隻有老夫人和侍女們,心疼地照顧脫力的葵姬。
得到母子均安的好消息後,淑子起身告辭,在左大臣的感謝下回到桐壺院稟報——桐壺院也在熬大夜,聽到孩子平安降生高興地跳起來,開始和淑子說之後要賞賜的禮物。
最後還是在藤壺皇後和春日女禦的勸慰下才休息。
難得見麵,藤壺皇後又與淑子問了冷泉的情況,淚水漣漣地思念了十月懷胎卻無法相見的孩子,伏在淑子身上小聲痛哭。
身為皇後,即使連悲痛都不敢張揚,生怕吵到帝王。
桐壺院不一定恨人欲其死,但一定愛人欲其生。
他愛重左大臣又疼愛源氏,麵對這個源氏名義上的長子,表現出了十二萬分的關心。
厚賞的禮物一車又一車,每天淑子都會奉命送到三條院,問候葵姬和小公子的身體,再回去稟報。
皇太後當做啥都沒發生,一言不發;朱雀帝效仿父親,準備了厚禮,也命淑子代表他道賀。
一時間,淑子運動量拉滿,在小宰相她們的的擔憂中,每天加餐,一頓能吃三大碗。
本來前幾天都好好的,葵姬的精神也在逐漸變好,有時候還能逗弄孩子,或者隔著屏風和淑子等來探望的女官說幾句場麵話。
但到了產後第五天,葵姬突發高熱。
剛回到寺院不久的法師們齊聚三條院,再次開始跳大神。
甚至產業升級了。
看著他們把白米和不知名的香灰往葵姬的寢帳上撒,淑子表情和靈魂一起抽搐。
——這場麵,無論是崇尚科學的現代還是小門小戶的七條院,她都沒見過。
“這是大師們在山間供奉的香灰,十分珍貴的。”葵姬的侍女解釋。
“在生產那天多虧了大師們,葵姬才能安然無恙,之後我們每日都會撒香灰,希望今日也有神佛保佑。”左大臣的夫人老淚縱橫,眼中滿是對女兒的擔憂。
淑子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這種吸收天地靈氣,萬物病原的香灰,居然灑在了產婦的被褥上?
“那日我托公子帶回的手冊您看了嗎?家裡的醫師和草藥完善嗎?高熱可能是風邪入體,還是服藥為上。”淑子顧不了那麼多了,人命關天。
這是不是現代醫學的感染啊!
左大臣的夫人沉默。
顯然,她不覺得宮中的女官能比法師更厲害,又聽了侍女們的教唆,擔心這大名鼎鼎的碧茶君會借此暗害女兒,根本沒翻開那本冊子。
源氏卻隻以為給了嶽母就萬事大吉,也沒在意。
淑子抓來小雨君:“家裡的夫人最近認識了不少醫師,趁著天亮,拜托你快去請他們。”
循子認識的醫師很快趕了過來,在他們的用藥下,葵姬暫時退熱了,但很快又燒了起來。
清晨的時候,她突然睜眼,精神煥發。有經驗的人看見,就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了。
按照葵姬的意願,她先後與父母交代遺言,表達自己的不孝和對雙親的掛念。
老夫婦哭成了淚人,哀痛不已。旁邊的侍女們也掩麵哭泣。
與父母交談後,出乎意料地,葵姬不想與源氏再見麵,卻反而隔著屏風淑子說了幾句話。
“在生死彌留的時候,我做了好多的夢。”她輕聲敘述。
“夢裡有一道長河,河畔有好多女子。其中一位青春美麗,穿著刺繡夕顏花的衣服。”
“我本以為那就是忘川河畔,卻望見對岸有好多明媚的女孩子,她們自由行走在大街上,無拘無束真讓人羨慕。”
“其中有一人與循典侍頗為相似呢。”
“說起來,如果神明保佑,也許我有福氣跨過那條河。”
“我這一生瞧不起很多人,包括我的丈夫,無所謂了。想來想去,隻希望神明保護我的孩子吧。”
說完了這些,葵姬慢慢閉上了雙眼。
說不清是陰差陽錯,還是命數已儘,次日清晨,葵姬去世了。
那個被起名為夕霧的孩子,還在繈褓裡安然睡去。
他那青春年華的母親,已經化作了一縷青煙,散在了平安京的年複一年的秋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