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這麼看妾?”沈昭反問道。
齊琅眼中意味不明,卻是眼神移至彆處忽的一笑。
沈昭看不懂這笑是何意,不是開心也並非氣憤。她想著還如何做答,若裝作對此時一無所知也太過虛假,那知曉一星半點又該到什麼程度?
她正想著,齊琅開口了,“你看著我的眼睛,阿楚,你當真不恨他麼?”
他笑意未收,房中暖意卻冷了下來。
她笑答:“妾不應恨他,他是王上的心腹,南涼的將軍。沒有他,何來王上的今日。”
明明她字字為他著想,話卻似橫在兩人中間的鴻溝。
她從不袒露真心,哪怕一丁點。
齊琅硬擠出一笑來,再也沒有方才的從容,“阿楚這般貼心,孤很欣喜。”
“若是我說,孤是因為你才下的令呢?”齊琅盯著屋中那棵紅梅,繼續道:“可否……給我一點點,一點真心?”
寬袖之下,是他緊握的拳頭。
三年來,他心知肚明。一切,不過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少女想要一個依靠,可以在亂世中活下去的依靠。他願意當這個依靠,也有的是耐心。
他記得少女看到趙行均時眼中的恨意,他也知道,趙行均不會謀反。
沈昭順著他的眼神看向那束紅梅,孤傲美豔。她輕歎道:“真心是什麼?”
她累了,不想演下去了。
本應遭受淩冽霜寒的紅梅,因為人喜歡便進了這溫室中,失去的是折斷的根枝。
“咳咳咳……”沈昭一陣咳嗽。
齊琅忙去看她,見她一副難受的樣子,忙給他遞茶。
沈昭順勢接了杯子,飲下。
她也知道,她在宮殿中橫行三年,憑的是齊琅的喜歡。誰能保證,齊琅還會喜歡這副皮囊之下的沈昭?
她要將這份心思藏好,藏的再深一些。
“我們不提了好不好?”沈昭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一想到燕國腦中就會浮現血流成河的畫麵,我不想,不想再看到血了……我真的很害怕。”
沈昭說的情真意切,齊琅應道:“好,今後不提了。”
齊琅離開後,沈昭盯著紅梅看去。原本喜歡的花,此刻看著心中煩悶的很。“綠珠。”
綠珠:“姑娘有何吩咐?”
“這紅梅撤了吧。”
“是。”綠珠一邊去撤花,一遍問道:“姑娘不要紅梅,可有其他喜歡的?”
沈昭想起她還在燕國時候詩茶會友,隔著屏風以書信交流,寫在一張紙上。
那日題為喜好的花草,她答的是山茶,獨守寒時韻自裁。
在一種菊花蓮花中,她看到了——菖蒲。對方的字很好看,張揚而不張狂,她一早便記住了。
不慕繁華,偏安淡泊,獨守幽懷寄素心。
那人隔著屏風,在眾人中侃侃而談。氣質談吐,不是一般人。可那人擺明了無心朝堂,不然她勢必要亮出身份給他求個一官半職。如此,方能不埋沒人才。
陳年舊事,她如今也不是能找趣尋樂的燕國公主了,也沒什麼喜歡的花了。
花易折,倒不如野草。
“沒有。”她朝著侍女道,聲音透亮。
*
次日晚膳,齊琅來尋沈昭。
他已叫宮人擺滿了滿月湖的河燈,可又著實擔心她的身體,“河燈已備好,你才病愈,不如改日再看?”
沈昭輕哼表示不滿:“你昨日才答應我…”
齊琅立馬改口,“好,去。”
湖麵泛泛波光,燈影斜照,滿湖河燈如天上星河。
燈火燃荒靈,照不良夜,祭枉死人。
瑕月沾汙,顯得河燈分外亮堂。四下空寂,她心頭悵惘。空夜幽邃,添悲傷。
齊琅望向她顫抖的身子,欲要將手中的裘衣披上,可握住衣服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呆愣住。她滿臉淚水,齊琅從未見過她哭成這樣。
沈昭收回眼神,回首看他。
隔著月色,隔著滿地微光。
他滿臉擔憂,“阿楚?”
沈昭擠出笑來:“妾太感動了。”
牽強的笑慢慢地化作了苦笑,心中晦澀唯有自己嘗得。
齊琅聞言放下心來,將衣服披好後伸手幫她拭淚,“阿楚開心,孤便開心。
一旁的內侍是最開心的,齊琅說讓他準備這河燈時他可犯了難。寒冬臘月,這湖麵早就結了一層厚厚的冰,砸不開又不能不砸……他心生一計,往月湖中引了活水,這河燈就漂在了一層冰麵上。
宮人奏樂聲響起,時而珠玉落盤,時而雲起飛雪,好不歡騰熱鬨。沈昭卻突然咳嗽起來:“咳咳……”
這聲咳嗽將齊琅的興致推得一乾二淨,他忙去看她,“可是不適?要不回屋裡?你風寒剛好,我也是跟著你胡鬨……你本就身體不好,再燒起來……”
看著他滔滔不絕的樣子,沈昭打斷道,“妾無事。”
齊琅是根本聽不進一點,拉著她就要往屋裡走。
沈昭忙抽出手,“妾不礙事!河燈還沒看完,不想辜負王上一片心意。”
他原以為這樣說齊琅就會同意,可誰知齊琅二話不說直接將她抱了起來,“河燈改日還有,阿楚隻有一個。”
沈昭驚慌失措,“那你放我下來,我會自己走!”
齊琅權當沒聽到,扔下月湖眾人,抱著她直往寢殿的方向走。
齊琅抱著她急行在宮道上,寒風吹的很大,他將懷中的人抱的更緊了。“阿楚,馬上到福安殿了。”
福安殿原來叫和音殿,齊琅覺得音同“陰”,寓意不好,所以改了名字叫福安殿。福安福安,幸福安康。
他將人放在軟榻上,忙叫人來,“宣禦醫!”
沈昭抬頭看他,“我真的沒事。”
齊琅溫聲道:“就當,讓孤求個心安吧。”
沈昭輕笑,他真的在乎她麼?
禦醫匆忙趕來,在齊琅的要求下把了三次脈,這才退下。
“我想出宮。”
齊琅沉默不語,與她對視。
“不許。”
果然……沈昭早就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婚。若是齊琅不允她出宮,她是真的一點出宮的機會都沒有。
之前不提,是因為她留在宮中要殺趙行均。現在,趙行均死了,她得去找王生。
趙行均口中的王先生。
可自南涼一統天下後,這位王先生再也沒出現過了。在宮中查不到這人的消息,她不能坐以待斃,她得出宮。
“我是說,你陪我出宮。”沈昭見他不說話,繼續道:“我還未見過閩都的樣子,是不是和燕京一樣繁華?我知王上擔心我一人不安全,如今不讓我出去,若是以後……以後更出不去了。”
她故意引他誤會,倒是正中他下懷。
“孤閒下來了,便同你出宮去。”
那夜寒月鋪光,亮了半個院子,光落鬆柏前,綠影瘋長一片。
沈昭笑意盈盈,“說話算話?”
齊琅笑道:“說話算話。”
兩人話說一半,內侍突然闖了進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齊琅聞言色變,道彆的話都沒來得及同她說。
齊琅回政殿時,裴如瑛已經恭候多時了。趙行鈞擅自離守,幽州失守了……蠻夷軍連連破捷,士氣大漲,連破三城。
“蠻夷軍來勢洶洶,我軍難敵。”裴如瑛開口道。
齊琅道:“再無應對之法?”
“南涼建朝不過四年,根基不穩,若是殊死一搏也許能敵。”
他說的也許,還不是一定……
裴如瑛又道:“今蠻夷軍已攻至嘉河關,嘉河關易守難攻,能堅持一段時間。”
齊琅扶額歎氣,“若是嘉河失守……”他不敢再說了。
那日之後,沈昭倒是許久未見齊琅了。平日雷打不動的晚膳,竟也沒來過了。
沈昭心中好奇,便讓侍女去打探是怎麼一回事。可侍女回來,隻說齊琅有要事處理,其他一概不知。
她心中已經有了答案,看來此時棘手不說還事關南涼,不然怎麼一點消息都探不到。
“婢子看到裴大人和陸大人都在!”侍女補充道。
沈昭:“裴大人?你說的裴大人是裴如瑛?”
“正是郎中令裴如瑛。”侍女回答。
好一個裴大人啊,那日郭存提了那個名字她還以為是聽錯了。聞名天下的裴溫玉,竟做了南涼的官。
她欽佩此人才學,已將他撰寫的《四方誌》熟讀於心。燕王愛女,知曉以後便聘請這裴如瑛為公主帝師,可那人麵都不見,一封信回絕了。
沈昭當時隻以為此人淡泊名利,欽佩更甚。
什麼淡泊名利,當初拒絕的高高在上,如今還不是巴巴的趕上來給齊琅當臣子。怎麼?這南涼的官職是比燕國高貴麼?
沈昭又問道:“這人何時來南涼做的官?”
侍女道:“好像是三年前?”
沈昭輕笑,又是三年前,如此巧合。燕國前腳被滅,後腳這裴如瑛便做了這南涼的官。
沈昭道:“你去準備些點心。”
侍女問道:“姑娘想吃什麼?”
“不是給我吃的,是王上要吃的。”沈昭正好沒事做,不如去見一見這位名冠天下的裴大人。
此話一出,侍女更是頭疼了。王上幾時愛吃點心……這可如何是好。
沈昭看著備好的點心,開口道:“乾霄殿是哪個方向?”
行至乾霄殿口,沈昭便看到了大殿前站了許多侍衛。當初沈昭為了避嫌,明麵上從未去過齊琅政殿。
她理所應當的被侍衛攔住,“何人?”
她回道:“沈昭。”
侍衛麵麵相覷,紛紛表示沒聽說過。沈昭無奈,隻能裹了裹披風在原地等著。
綠珠見狀開口道:“侍衛大哥,你叫人進去通報一聲唄?”
侍衛不耐煩地嗬斥:“什麼人都想進去通報,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綠珠小聲嘟囔:“不通報就不通報,凶什麼嘛!”
“吵什麼,不知道王上正在議事嗎?”不遠處傳來了一個聲音。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是齊琅的貼身內侍。
內侍見到沈昭,先是一愣,隨即滿臉堆笑:“沈姑娘?您怎麼來了?”
沈昭回答:“我來尋王上。”
內侍連忙說:“姑娘快進來,在外麵凍著可不好。”
侍衛們見狀,驚訝不已:“這姑娘是什麼來頭?”
內侍白了他們一眼,悄聲道:“這可是王上心尖上的人!”
內侍將沈昭領到偏殿,詢問:“姑娘是來找王上的嗎?”
沈昭點頭:“是,王上何時能結束?”
內侍麵露難色:“這可說不準,昨日直到宮禁時分才結束。”
“那我改日再來。”沈昭起身欲走。
侍衛急忙阻攔:“姑娘稍等,我這就去告知王上!”
沈昭應道:“好。”
內侍一路小跑,生怕沈昭離開。
大殿內齊琅正與陸行兆和裴如瑛議事,見內侍如此慌張模樣,不滿道:“你也算宮裡的老人了,怎麼還冒冒失失的。”
內侍氣喘籲籲道:“王上,沈姑娘來了。”
齊琅沒好氣道:“什麼沈姑娘王姑娘的,沒看到孤在議事麼?”
內侍看了一眼陸裴二人,小聲道:“是福安殿那位。”
“她怎會來?”齊琅語氣太過激動,引得那陸裴二人紛紛看來。
“就在偏殿侯著呢。”
裴如瑛見狀,起身道:“王上,今日就先到這裡吧,臣還有事。”
齊琅開口道:“既如此,那便改日再議。”
陸行兆不明所以,跟著裴如瑛走出大殿。
沈昭進去時,正迎上裴如瑛離開。她看向那人,氣如鬆柏,一身正氣。倒與傳說中的謀士身份,有些符合的。
兩人擦肩而過,沈昭勾唇一笑,忽然轉過身去喊道:“裴大人。”
她聲音一出,眾人驚住。
裴如瑛轉身見到她的瞬間,瞳孔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