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由過去的每個瞬息所構成。
所以,明知道養寵物對翠子有幫助,裕美卻從沒提出過,她總會想起那個嘈雜詭異的夜晚。
雙親、兩個孩子、一個寵物,重組起來的家庭卻與杉本家有同樣的配置,像是有冰涼的蟒,纏繞著擠壓身體,不好的預感將她擠到窒息。
她正站在傑的房門外,等翠子出來。
虛掩的門打開,翠子的肩上站著一隻小鳥,見到她,就往翠子頭發裡躲。小鳥比巴掌還小,與那隻能把人撲倒的拉布拉多犬差彆極大。
迎著燈光,翠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毫不掩飾地在觀察她,牙齒劃過嘴唇上的死皮,看樣子是在糾結——既不想戳痛她的傷心處,也不想失去寵物。
翠子在尊重她,她也想和翠子保持尊重與信任的關係。
儘管一開始想要將翠子綁在身邊,但她知道,翠子是羽毛閃爍著光澤的飛鳥,難以停留,越是逼迫,就越容易產生隔閡。
她也必須克服恐懼,不能一直困於二十年前的那天。
“真的很喜歡?”她問。
“嗯,喜歡。”翠子點頭。
“具體是喜歡它們哪點呢?”
翠子已經思考過這個問題很久,沒有半點停頓,就給出答案。
“因為她是完全屬於我的,”她說,“我不想受到約束,所以我認同人都是自由的,但小動物不一樣,她們可以完全屬於我。”
然後被她私藏。
之前傑說起,她才發現“獨屬於自己”對她的吸引力有多大,就像是UFO輕鬆吸走地球人,而她在英雄救走其他人後,還死皮賴臉地留在飛船上,就為了吃合口味的精神食糧。
但傑口中的錨點,不紮根於他物的錨點,她還沒想好是什麼。
不過不著急,反正傑也隻是懂大道理,他肯定也不知道。
平局!
“翠子,生命不分高低貴賤。”
裕美的話拉回她的思緒。
“你養小鳥養得很好,飲食、玩具之類都考慮到了,這很好,但生命都是自由無價的,不能說她屬於你。”
“那為什麼我們能吃普通動植物,卻禁止吃人類和保護動物呢?”
她抬手摸夢幻的腦袋。
“我以為,他們一個是同類所以地位高,一個是稀有所以代價貴?”
“這是因為人必須吃東西才能存活,在無奈之下,才做出價值判斷……”
裕美耐心地跟翠子解釋。
砰!梆!
重物落地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像是整個餐桌都翻倒,緊接著是碎裂聲,餐具碗筷應聲破碎。
翠子往樓梯的方向望去,裕美拉她進房間,帶她一起打掃臥室。
過了一會兒,隔著緊閉的門,她們聽見傑的房門開啟又關上,又等了一會兒,裕美才離開,走之前她囑咐翠子不要瞎摻合。
翠子點頭,照平時的作息洗漱完畢,等整棟房子變得安靜,大人們都入睡,她去敲傑的房門。
她實在好奇樓下發生了什麼事。
“是我。”她說。
“……什麼事?”傑沒有開門。
“來看你。”
一分鐘的沉默後,把手處傳來清脆的聲響。
是門上鎖的聲音。
?
翠子叩門兩聲以示不解。
“……就算這樣,你想的話,還是會撬鎖進來吧。”隔著門板,傑的聲音顯得沉悶。
她確實乾過這種事,但不是每次。
“如果你想。”她說。
取下兩個彆碎發的鋼發夾,掰開它們,變成不同大小的“L”形。室內房門常用的卡巴鎖,靠這種手段就能打開。
半跪在地上,視線與鎖孔齊平,用了十多年的鎖口摸起來冰涼,表麵有些微起伏的深色鏽漬。
捏住一根鋼夾伸進鎖孔,她仔細感受其中的軟硬彈度,指節時不時微微發力。
鎖孔裡的彈珠一一分開,斷續傳出哢嗒聲,微小的,但穿透木門板,傳遞到另一個人心裡,如鎖芯一樣逐漸被打開。
傑背靠著門,單手捂著臉,指腹下的皮膚敏感發麻。他想,他不希望任何人看見他現在的狀態,但翠子這樣做,他也沒辦法……吧?
最後一個動作是旋轉,透亮的開鎖聲後,翠子壓住門把手,推門向裡。
傑站在她麵前,向她伸手。她搭上去,扶著膝蓋站起身,抬頭,傑的左臉進入她的視野。
從顴骨到嘴角,有一大塊紫紅色,嘴皮被牙齒磕破有一小道紅色裂口。
“你竟然沒打過叔叔!”
那個幾乎不運動的中年男人!
“我沒動手。”
“為什麼?”
“……”
不使用暴力需要被問為什麼嗎?
“喂。”
臉頰一抽,傑捉住翠子的右手,她不安分的爪子戳中他臉上的傷口,在看見他吃痛後,還眼神亮晶晶地笑。
好吧,翠子一直是個壞家夥。
“所以你是自願被打的?”
反手拉住傑,把他拉到床邊,又推他坐下,翠子站在他麵前走來走去,左右打量傷口。
“你好奇怪,下一版耶穌受難記該讓你來演。”
如果是她的話,隻會“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這句話,最開始出自《漢謨拉比法典》,翠子認為是在強調報複的“公平性”。之後《聖經新約》馬太福音卷中有引用,隻是下一句就教人,有人打了你的左臉,你要連右臉也轉過去給他打。
不理解。
傑就像這些經文一樣難懂,而她試圖翻閱。
“為什麼任由他打你呢?”就算不動手,阻止也不是難事啊。
再一次製止翠子戳他的傷口,傑把她的兩隻手都攥住。
“償還。”他說。
然後翠子再問他什麼,他都不答了。
從小,社會與家庭就告知他,父母給予他一切,所以要服從,要報恩,要任其所為,連烏鴉都知道反哺,不孝,就是不忠,就是歪門邪道,就是畜生不如。
他不想讓這種想法影響到翠子,她就像一麵鏡子,會反過來映照一切,而且她已經足夠“裕美唯粉”。
他隻不停轉移話題,一副拒絕交流的模樣,還捏著人手不放,惹得翠子拿頭撞他,還試圖上腳。
過家家式的打鬨,止於他們一起側倒在床上。
溫暖柔軟的棉被裡,傑從後麵抱著翠子,二人的鼻尖充斥著同樣的香氣,無花果的甘甜混合紅蘋果的酸澀,他們用的是同一瓶洗發水。
“你要不要留下來?”他嘴裡蹦出一句。
“啊?”翠子想要繼續反擊,但被按住手腳。
“……定製了個抱枕,工期拖延了。”
?
她抱起來像抱枕嗎?不可能吧,雖然她不愛運動,但也不怎麼愛吃正經東西,進食就像做任務一樣敷衍,算不上瘦,但也胖不起來,怎麼可能抱起來像抱枕?
她真誠建議:“你可以找裕美要個多餘的枕頭。”
回應她的是腰間逐漸收緊的手臂。
“……”
也行吧,傑的床確實寬敞一點。
因為覺得常用的東西放床上方便,她拒絕裕美給她整理床鋪,她床上能睡的位置還是隻有一點,常常在睡著後踢幾本書落下床,把自己吵醒。
就這樣蜷著,安靜帶來的困倦之中,她想起傑回答的詞。
償還。
是用自身肉.體的痛苦償還他的父親。
償還什麼呢?
這像是她不理解的利他行為,而且明明讓她戳戳都不願意,怎麼不利她呢?
溫熱的水汽透過發絲,觸到後頸,有人在身邊近距離呼吸的感覺很奇怪,有點濕潤,有點癢,背後的胸膛有規律地起伏觸碰。
她覺得她也可以嘗試一下利他或她行為,看看其中有什麼可取之處。
平靜的日子,如同今夜一樣流逝。
不管夏油勝有多反對,傑還是在第二年四月,入學“宗教類專門學校”。
而翠子成為遊手好閒之徒,她要等九月份才開學。
“論各國學校開學時間不一致,對國際學生造成的困擾,”她說,“太無聊了。”
周末的清晨,廚房裡,傑靠著櫥櫃,留長的頭發擰成丸子,頂在腦後,堅定保留了單側劉海,他身上穿著黑色的新校服,闊腿褲看起來格外複古。
傑的神奇新學校,竟然能照自己的喜好定製校服,但規定周末也得穿,讓傑一衣櫃的精心搭配失去用武之地。
“這就是你一定想去高專逛的原因嗎?”
說著,傑抬手揉亂翠子的頭發,胳膊和手背挨了幾巴掌,不在意地笑著收手。
手指勾住打結的頭發,翠子瞪他一眼,這家夥自從入學高專後,性格就變了些,時不時會對她販劍,煩,不知道跟誰學壞了。
“在家裡沒有彆的事乾,而且我好奇其他咒術師是什麼樣的。”
“隻能去這一次,”趁五條悟不在,傑問,“需要幫忙梳順頭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