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忍(1 / 1)

天命二十九年冬月,世祖於正德殿駕崩。

一時之內,舉國皆喪,滿京縞素。

——

天還沒亮,榮國公府的廚院裡已是人頭攢動的景象。

仆婦們忙著拿燒開的熱水澆石井沿,再使喚幾個正閒的小廝挪開井蓋。廚司、雜役們進進出出,其間還摻雜著不少府外的生麵孔——一大早從城外趕來府中送菜的菜農,芝麻街賣肉的王屠戶……

在牛車輾過地麵的轆轆聲裡,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綠衣丫頭邁進了廚院。

她微微揚著腦袋,語氣裡帶著幾分盛氣淩人的腔調,“今日的翡翠糖糕和桂花蜜棗粥劉媽媽就不必送到杏園了,大姑娘臨時變了主意,想吃鴛鴦桂花餅,配上一品百花蓮子羹。”

沒管劉媽媽是否聽清,那綠衣丫頭又連珠炮似道,“對了,鴛鴦桂花餅裡頭的桂花不要放外頭買的,我記得上個月宮裡賞下一罐上好的桂花蜜,還剩多少?”

劉媽媽局促搓手,“那桂花蜜是貴妃娘娘特地送來孝敬老太太的,如今整罐都在蘭園呢……”

綠衣丫頭打斷她,“老太太年紀大了吃不得甜食,與其放在蘭園便宜了外人,不如拿來給我們大姑娘。劉媽媽,您說是不是?”

劉媽媽一時語塞。

這綠衣丫頭名喚綠映,是榮國公府大姑娘的貼身侍婢。因自小與蕭大姑娘一同長大的情分,她在榮國公府的諸多丫鬟裡頭十分得臉。

旁的不說,光是她家主子那副傲慢的模樣,這小丫頭打小耳濡目染學了九分,至於剩下的一分嘛……欺軟怕硬人之天性,她也要留一分低眉順眼給府裡幾個不好惹的管事和媽媽們。

就好比她麵前的劉媽媽。

綠映雖說有幾分輕狂,人卻不傻。

若在平日裡,借她幾個膽子她也不會這樣和劉媽媽說話,原因有二——

一來,廚房的差事是個絕對的肥差與要差,廚房總管事的位置也不是一般人能坐的。單憑劉媽媽一人自然不能夠,但人家有個在前院做二管事的男人,掌管著府中大小仆役二百來人的身契與命脈。多少人上趕著巴結討好,有時排著隊也逢迎不上,就有心思活絡的人尋思著打個拐,巴結到劉媽媽頭上。

二來,這劉媽媽在榮國公府乾了二十來年,也算是這方院子裡地頭蛇般的人物了,論人脈、論威勢,在府裡都是一等一的。就怕得罪了她,暗地裡給你使個絆子,真是哭都沒地去。

曾經的綠映,也是上趕著巴結劉媽媽大軍的一員。

可今時不同往日,再過不了幾日,新帝登基,蕭大姑娘的貴妃姑母做了太後,作為新帝的嫡親表妹,大姑娘就要嫁入誠王府做王妃啦。

綠映作為蕭大姑娘的心腹,自然是要跟去王府的,因而,她也瞧不上榮國公府這一畝三分地了,連帶著對府裡頭的老媽媽們,一改往日奉承討好的模樣,怎麼痛快怎麼來。

對於這一點,劉媽媽心頭也是門清。她是府裡的老人了,滄海桑田那麼些年,沒必要和這麼個輕狂的黃毛丫頭置氣,隻想快些打發了她。

可事情就難辦在這裡——

原本主子臨時變了主意想要更換菜色也是常事,她不會因為這樣的小事得罪主子,但麵前的綠映不依不饒,非指名要上個月蕭貴妃從宮裡賜下的那罐桂花蜜,這就不是她能做主的了。

知道一味的讓步沒有用,劉媽媽索性語氣一沉,“綠映姑娘也彆為難老奴了,都知道老太太最疼大姑娘了,不如您回去和大姑娘說一聲,叫她自己向老太太要。有大姑娘親自開口,老太太還會不舍得一罐蜜嗎?”

見劉媽媽麵色不善,綠映心裡也有些發怵。可這會這麼多人看著,府裡的、府外的,熟悉的、陌生的,種種目光交彙一處,她沒台階下,拉不下臉來應答。

二人正僵持著,綠映眼角餘光裡出現一個熟悉的人影,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略歡快地喊了一聲,“二小姐。”

蕭長寧的腳步停在了原地。

這一聲喚,也成功讓廚院內眾人的目光轉移到了蕭長寧身上。

無數不動聲色的眼神正在暗處打量著她,好奇有之、窺探的更多、驚豔有之、鄙夷的也不少,不一而足。

綠映在心裡冷哼了聲,隨即笑盈盈道,“先帝新喪,盛京上下素服三日,停朝七日,主君也不早起了,奴婢原以為隻有咱們這些下人一大早搖起來忙裡忙外的呢,沒成想,二小姐也起來了。這麼早就來取蘭園的早膳了,二小姐對老太太的孝心真是令人動容,奴婢定要在夫人和大姑娘麵前替您多多美言幾句。”

這話足夠露骨,也足夠冒犯,就差指著蕭長寧的鼻子罵她是個下人了。

話音一落,連原本推著漁桶正打算往外走的送魚夫婦都停住了腳步,心裡替蕭二小姐想好了無數應對的說辭,心裡又在期待著她能出手好好整治一下府裡的刁奴。

可惜,蕭長寧的反應讓他們失望了。她的眸光似無波之水,太平、太淡,淡到沒有人能從中窺視到一絲怒意,隻覆以淡淡的一句,“都好。”

都好?!

這叫什麼回答。

正常人不應該先賞她幾個耳光做懲戒,好讓她知道什麼是主仆分明,再叫人牙子來把人發賣了才解氣嗎?

送魚夫婦憤憤想:就這還國公府千金呢,活得還不如個下人。

不過,綠映顯然不打算因為蕭長寧的退讓而放過她,她繼續咄咄逼人道,“聽說貴妃娘娘上個月賞下的桂花蜜放在蘭園?正巧大姑娘想吃,奴婢這會又不得閒,能否麻煩二姑娘跑一趟,將東西送到咱們杏園來?”

這事蕭長寧做不了主,她隻能試圖勸綠映打消想法,“這蜜是南洋的貢品,也是貴妃娘娘送給祖母的……”

綠映皮笑肉不笑道,“二姑娘這話就錯了。貴妃娘娘也好,老夫人同咱們大姑娘也罷,都是一家子血親,娘娘送給老夫人,就等同於是送給大姑娘了。再說了,咱們大姑娘身份尊貴,國公嫡女,又是新帝表妹,天家王妃,彆說是一罐南洋進貢的蜜了,再名貴的東西,於我們姑娘而言也不足為奇。”

這時一人不平道,“綠映姑娘說話要謹慎,大姑娘是身份尊貴,可還沒正式進誠王府的門呢,是不是王妃,這會哪說得準?方才劉媽媽也同你說得很清楚了,要麼讓大姑娘自個兒問老太太要,要麼你們杏園就歇了心思,彆打這一小罐蜜的主意。綠映姑娘冰雪聰明,不會聽不懂人話吧?”

說這話的人是廚司的二把手秋媽媽,她平時和劉媽媽不大對付,先前聽綠映擠兌劉氏,心裡頭還有幾分痛快,可這小蹄子越說越離譜,嘴上沒半點把門。

旁的人許是畏懼大姑娘身份,不好站出來,可她不怕,府裡頗有臉麵的三姨娘李氏是她堂姐,去歲李姨娘親生的三公子春闈登榜,如今外放做官,前途無量呢。

秋媽媽說完,就有三三兩兩的附和聲,很輕,但也足夠讓人聽清楚了。

劉媽媽不冷不熱地打了個圓場,“為這一小罐蜜,綠映姑娘也同咱們掰扯半天了。想來杏園還有不少事,咱們這兒也忙,就不留姑娘喝茶了。”

雙拳難敵四手,眼下場景不利,綠映自知說她們不過,狠狠道,“好你們幾個,合起夥來欺負我,等我去回了夫人和大姑娘,好好治治你們!

也不知她回去是怎麼和蕭大姑娘回話的,總之早晨幾個公子姑娘來蘭園給老太太請安,還沒說幾句,蕭長樂就開始發難了,“都說知人知麵不知心,二妹妹平日裡看著不聲不響的,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什麼時候同廚院的秋媽媽搭上的關係,一大早的,劈頭蓋臉罵了綠映一頓。打狗還得看主人呢,二妹妹這是不把我這個姐姐放在眼裡?”

蕭老夫人眉頭微皺看向蕭長寧,問,“怎麼回事?”

蕭長寧低聲委屈喚了聲祖母,說道,“孫女冤枉,是大姐姐身邊的綠映先罵的我。”

“你胡說!”蕭長樂道,“綠映是什麼性子我最清楚,她怎會平白無故罵你?要不你說說,她罵你什麼了?”

罵什麼?這讓蕭長寧怎麼說。

不過是綠映拐彎抹角地諷刺她出身微賤,地位卑下,連下人都不如。

這話雖難聽,但也句句屬實,無可指摘。

就算老太太追究,蕭長樂必定會為綠映求情,胡亂搪塞一通,最後不了了之。

反正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

一個寄人籬下的養女,有誰會在意她的委屈?

知道爭了必定沒用,所以選擇退讓不爭。知道反抗必定無果,所以選擇暫且隱忍。所有委屈、憤懣、不平的情緒,都被她強行壓下,換來的隻有沉默,長久的沉默。

在蕭長寧沉默的間隙裡,蕭長樂的氣焰愈發囂張,“編不出來了吧,二妹妹。”

蕭長寧看向蕭老太太,“祖母容稟,事情並非大姐姐說的那樣。是孫女去廚司拿您的早膳,結果看見綠映和劉媽媽在爭執,為了那罐貴妃娘娘賞下的蜜。綠映非要劉媽媽交出蜜來,劉媽媽說這蜜在咱們蘭園,要大姐姐去同您要。”

蕭長樂斜了蕭長寧一眼,見縫插針道,“祖母,都知道那罐蜜在您這兒放著,綠映又何必和劉媽媽爭。”

她不善地瞪了蕭長寧一眼,“二妹妹,我勸你還是少在這顛倒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