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前下了一場大雪,房頂和路麵上堆滿了雪花。
掃雪車在早晨的時候嗡嗡地開過來,把小區路中間的雪推到兩邊。
“倫敦已經好幾年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雪了。”妮娜阿姨把壁爐點了起來,“不要再和朋友出去玩了莉娜,你會滑倒的。”
“好的。”莉歐娜表情敷衍。
妮娜阿姨並沒有發現莉歐娜的敷衍,她說:“幫我做些家務,有好多事情要忙呢。聖誕樹的裝飾還沒有弄好,這兩天要多準備一些點心招待客人……”
莉歐娜在她的指揮下擺弄聖誕樹,讓那棵樹的每一根樹枝都掛滿亮晶晶的小飾品。
她搗鼓聖誕樹的時候聽到妮娜阿姨自言自語:“隔壁的弗萊明好幾天沒出門了,也不見他出來遛狗。”
“可能是風濕病犯了吧,下雪了。”莉歐娜慢悠悠地說,“我等會可以幫你烤餅乾嗎,妮娜?”
“當然可以。”妮娜阿姨說,“你來幫我剝堅果,我們等會兒要用。”
一個小時後香噴噴的餅乾出爐了,妮娜阿姨誇獎莉歐娜:“真是幫了我大忙了,寶貝。”
莉歐娜趁機說:“我能拿些餅乾去看望弗萊明爺爺嗎?”
妮娜阿姨的眉毛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去吧莉娜,儘快回來。”她勉強同意了。
莉歐娜得到許可後用油紙折了一個漂亮的小包裹,挑了幾塊餅乾放進去,然後拍掉身上的麵粉和堅果殼,去衛生間洗了手。
妮娜雖然是出於某種不可明說的陰暗心思才決定把這個女孩接到身邊的,但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相處,她對莉歐娜並非沒有感情。
莉歐娜作為一個小孩子,最突出的優點是讓大人省心。
她簡直太讓人省心了。
妮娜讓莉歐娜住到家裡時曾好好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她知道照顧小孩子有多麻煩,不過為了那筆巨額遺產,忍受再多的麻煩也是值得的。結果等莉歐娜真的住到家裡之後,妮娜發現她麵臨的麻煩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多。
莉歐娜聰明,從不需要輔導功課,她每門課程都是優。
她很會處理人際關係,和每個同學都相處得很好。她周末經常去朋友家裡玩,可她不像彆的小孩一樣會玩得忘了時間,她會把自己的時間規劃得很好。
莉歐娜也不挑食,妮娜做什麼她吃什麼。她也不要求大人為她買各種昂貴的玩具——事實上,妮娜從沒見過莉歐娜玩玩具。她不會霸占電視,不會有各種不良的習慣,她會自己穿衣洗澡,會受到每個老師的誇獎,會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
妮娜看到這樣的莉歐娜,腦子裡頭不禁冒出來一個很奇怪的形容詞——“完美”。
“完美”這個詞不應該用來形容小孩子,可是莉歐娜就是這樣一個完美的小女孩,傳說中的“彆人家的孩子”,模範小孩。
她就是所有父母理想中的“好孩子”,乖巧、聽話、體貼、聰明……很會察言觀色。
她簡直太會察言觀色了。
比如剛剛,莉歐娜幫忙烤完餅乾後請求去看望隔壁老爺爺,妮娜不喜歡她的鄰居和鄰居家的狗,但她實在難以拒絕莉歐娜的請求。
莉歐娜在提出某個請求前總會先表現一番,她會幫忙做家務,做完家務後她才會提出請求,妮娜答應了她的請求,就等於是在對她的行為進行獎賞。
這其實是一種很簡單的利益交換——我幫你做家務、你答應我無關緊要的小條件。
瞧,這個孩子永遠麵麵俱到,永遠都隻會贏得大人喜愛與誇獎,妮娜很難討厭這樣的孩子。
妮娜有時也會覺得奇怪。
莉歐娜隻有六歲,她到底是從哪兒學來的這些?是因為她是個雙商遠超同齡人的天才,還是因為之前孤兒院的生活讓她過於早熟了?
莉歐娜的表現總是那麼完美,完美到妮娜懷疑世界上究竟是否真的存在像她這樣完美的小孩。
披著完美外殼的好孩子莉歐娜套上羊毛手套,捧著小餅乾出門了。
掃雪車隻會清走大路上的積雪,花園裡麵的積雪需要住戶自己清掃。現在是上午,大多數住戶的花園小路都被清掃乾淨了,隻有弗萊明家的花園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積雪,主人似乎不打算清掃它。
莉歐娜踩著積雪穿過弗萊明家的小花園,站在門廊前敲了敲門,安靜地等待大門開啟。
屋子裡沒有任何聲響,過了幾秒鐘,門上的貓眼被遮住了。
“我來給你送餅乾了,弗萊明爺爺。”莉歐娜仰著頭說。
門開了一條縫,“弗萊明”的一隻眼睛出現在門縫後,他盯著莉歐娜看了片刻才把門打開了一些。
“進來。”他簡短地說。
莉歐娜進屋後脫下手套,隨手把餅乾袋放在桌子上,自來熟地坐在離壁爐最近的沙發上。
這棟房子很安靜,也很冷,黑乎乎的壁爐裡擺著有些受潮的木柴,屋子裡和外麵一樣冷。
客廳很整潔,莉歐娜探頭看了看廚房,發現角落裡的廚房垃圾桶滿了,裡麵是各種方便食品的包裝袋。
她沒聽到狗叫聲,以前貴賓犬小傑西會歡天喜地地撲到她腿上撒歡。
“弗萊明”一瘸一拐地挪到沙發邊,坐到莉歐娜對麵,一言不發。
“太冷了,為什麼不讓壁爐燒起來呢?”莉歐娜說。
他沒有回答,隻是用渾濁灰眼睛盯著她。
莉歐娜又說:“我送的紙條你收到了嗎?”
老頭這才有了反應,“紙條?”
“我綁在蛇尾巴上的紙條,那條蛇應該沒把紙條送丟吧?”莉歐娜好奇地問。
“沒有送丟。”老頭不動聲色,“你怎麼知道那條蛇是我的?”
“是它告訴我的,不是你讓它來見我的嗎?弗萊明爺爺?”莉歐娜理所當然地說。
老頭——也就是賽爾溫——鬆了一口氣。
賽爾溫收到那張紙條後沒有冒然和莉歐娜見麵,儘管他非常非常想與那個女孩麵對麵地交談,但他克製住了這種渴望。
他與她的第一次接觸有點詭異。
那個女孩顯然知道自己擁有魔法,可她一直生活在沒有魔法的麻瓜中間,而且生活得很安穩。
這種情況延伸出了兩種可能性,一是莉歐娜有意識地隱藏起了自己的特殊能力,二是莉歐娜的麻瓜監護人對她的特殊能力是知情的……賽爾溫希望是前者。
在接下來兩天的觀察和監視裡,賽爾溫證明了他的第一種猜測是才正確的——愚蠢的麻瓜對她的特殊一無所知。
莉歐娜藏起她的特殊之處,就像毒蛇在生存艱難的冬天把自己藏進安全的洞穴裡一樣。
她就是一條狡猾的小蛇,一條善於隱藏和蟄伏的小蛇。
莉歐娜叫他“弗萊明爺爺”。賽爾溫聽到她這麼叫他時真的放鬆了不少,這個女孩大概不知道她的鄰居被換了,也不知道眼前的“弗萊明”是個冒牌貨。
真的弗萊明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屍體就放在衛生間的浴缸裡。原本前兩天這個老頭還是活的,可他身體似乎不怎麼好,承受不了這麼多次的攝魂取念,在前天晚上悄無聲息地死了。
莉歐娜冷得跺腳,她可憐巴巴地吸了下鼻子。
賽爾溫若有所思就看了她一眼,從袖子裡抽出魔杖,指著壁爐說:“火焰熊熊!”
砰的一聲,壁爐裡潮濕的木柴燃燒了起來,燃燒的火焰驅散了寒冷。
“太神奇了!”莉歐娜興奮地跳了起來,“這是怎麼做到的呢?你和我是一樣的人,對不對?我從小就能和蛇說話,我們是一樣的,我就知道我不是一個人,一定有其他人和我一樣擁有特殊的能力!儘管我沒有親眼見過其他擁有特殊能力的人,但我就是相信有那樣的人存在!”
“是的是的,孩子。”賽爾溫嘴角抽動,想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更慈祥一些,“我們是同類人,不過我並不像你一樣能和蛇說話。”
“可是你派那條蛇來找我了!”莉歐娜不解地說。
“那條蛇是我變出來的,我用魔法變出來的。”賽爾溫輕描淡寫地說,“我們是巫師,不是每個巫師都有與蛇的說話的天賦。”
“巫師?我們是巫師!那是魔法!”莉歐娜歡呼,隨後急切地問,“我也能學魔法嗎?我能像你一樣變出一條蛇,讓壁爐熊熊燃燒嗎?”
“你可以,孩子。”賽爾溫說,“你還能做到更多的事情,你能用魔法做的事比你想象的還要多。”
莉歐娜感興趣地追問:“巫師會吃小孩嗎?童話書裡說了,邪惡的老巫婆會拿小孩熬湯做邪惡的魔藥。”
“巫師不吃小孩。”賽爾溫拿出耐心的態度解釋說,“那些童話書都是騙人的,裡邊沒有半句真話。”
“太好了。”莉歐娜拍拍胸口,“我猶豫了好一陣才決定來找你呢。”
賽爾溫看著她,“你不害怕我嗎?”
“為什麼要怕呢,你又不吃小孩。”莉歐娜反問,“我就住在你隔壁,你如果想把我捉走燉湯,早就這麼做了。”
莉歐娜把手伸到壁爐邊上烤火,“要是我能早點發現你的身份就好了,你是不是早就發現我了?”她不滿地說,“我們做了這麼長時間的鄰居,我都沒有發現你是個巫師……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巫師,我很久以前以為我覺醒的是超能力之類的……”
“很久以前?”賽爾溫一愣,用鼓勵的語氣說,“告訴我,你以前都用你的能力做了什麼?”
“和蛇說話,讓東西飄起來。”莉歐娜說,“就這麼多了。”
賽爾溫說:“你能讓東西飄起來?”
莉歐娜心思一轉,搖頭說:“偶爾能,可是我不會控製它。”
“這很正常。”賽爾溫點點頭。
“那麼,”莉歐娜興致勃勃地問,“你是怎麼發現我和你是同類人的呢?”
賽爾溫眨了下眼睛,“這是個秘密,孩子。”
“我們這類人是不是很少?”莉歐娜問。
“是的,”賽爾溫挑了下眉毛,“麻瓜的數量遠比巫師要多。”
莉歐娜適時地表達疑惑:“麻瓜?”
“麻瓜就是指不會魔法的普通人,”賽爾溫眼神輕蔑,“不知魔法為何物的下等人,他們不知道巫師的存在,不相信魔法,一輩子也無法觸及那些神秘的領域——他們和我們是兩類人。”
“果然,巫師是最了不起的。”莉歐娜咯咯笑,“我以後會成為了不起的人嗎,弗萊明爺爺?”
賽爾溫臉色緩和,“沒錯,你以後會成為了不起的人。”
莉歐娜半真半假地抱怨,“我讓小黑蛇給你遞紙條了,我還以為我們能好好聊聊呢,結果你這兩天都待在房子裡不出來,我隻能主動找你了……”
“原諒我,莉歐娜。”賽爾溫找了個借口,“這兩天我風濕病犯了,實在沒辦法出門。”
“那我以後可以經常來找你嗎?”莉歐娜說,“多給我講講魔法,求求你了!”
賽爾溫輕易地答應了她:“沒問題,孩子,我很願意和你多聊聊。”這正是他想要的。
談話進行到這裡,莉歐娜明白,她的試探和偽裝奏效了。
她可以聰明,可以早熟,但她不能超出那個界限太多,她不能讓彆人覺得她太怪異。她儘心儘力地扮演著一個比普通小孩兒聰明一些的孩子,她敏銳、優秀、獨立、充滿好奇,但又不會太出格。
她能暴露一些東西,但不能暴露自己的全部。
莉歐娜在引導賽爾溫。
首先她要讓賽爾溫覺得她很無知,這能讓他放鬆警惕,隻有他放鬆警惕,莉歐娜才能從他嘴裡挖出更多的情報。
莉歐娜還在不著痕跡地為賽爾溫找邏輯漏洞,她提出問題,賽爾溫回答這些問題,這樣一來他就能為自己的行為找合適的理由和借口。他以為他回答這些問題是為了糊弄住這個好奇的小女孩,其實是莉歐娜在主動為他提供回答問題的機會。他必須解釋,這樣才能打消莉歐娜的“疑慮”。
賽爾溫覺得莉歐娜的疑慮被打消後會更加信任他……實際上不是這樣的,是莉歐娜需要讓賽爾溫覺得她信任他。
莉歐娜眼珠一轉,笑著說:“你這兩天不出門遛狗,也是因為風濕病嗎?”
“不……”賽爾溫搜腸刮肚地想那隻小白狗的名字,“我的小傑西生病死了。”
莉歐娜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真的嗎?病死了?我可喜歡小傑西了……”她低著頭,羊毛手套被她捏成了一團,“這真是,太令人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