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繪在人體的魔法陣可稱之為魔紋,能夠將服用過改造魔藥的人體變為超凡的魔法容器,吸收轉換宇宙中的魔力,是魔法師的力量來源。
可惜這個小魔紋並不是用契合的超凡墨水構繪而成,所以能夠產生的魔力十分微少。
但好處顯然易見,這種臨時隨意構繪的魔紋,很快就會自然消退,不會殘留任何痕跡。
石屋內,警員推開女鄰居,彎下身看著屍檢官檢查屍體。
屍檢官抬頭對正在筆錄的同伴說:“沒有武器傷口,沒有中毒跡象,沒有受人或大型野獸攻擊痕跡,也不是窒息或溺亡,屍體有鼠類動物啃食痕跡,符合報案人所說的。”
警員合上筆記本,收起鋼筆,下了定論:“看來隻是一起普通的悲傷過度抑鬱致死的死亡事件。”
女鄰居不滿地嘟囔了兩句:“什麼抑鬱致死,明明是尤拉的真誠感動了聖主,蒙主召喚了。”
“等等——”
恩佐斯遲疑開口,他雜亂濃密的眉毛緊皺,嘴唇抖了兩次,似乎在猶豫什麼。
謝靈不由屏住了呼吸,緊盯著恩佐斯,隻要對方一開口說出什麼不利的言辭,他就立刻無聲吐出魔咒。
“你想說什麼?”警員的注意力被吸引,盯著恩佐斯,“你還有什麼事件要報告?”
“呃……”
恩佐斯支吾了一聲,目光從警員的臉上挪開,向謝靈看了一眼,又飛快收回了視線,“沒什麼,我隻是想問,這孩子該怎麼辦?這位尤拉女士還有其他親人嗎?”
“這你得問戶籍處,我們不處理這種事……”
“我知道我知道,尤拉她……”女鄰居開始嘰裡呱拉地翻尤拉家底,“……尤拉應該沒有其他合法親戚了,她的遺產怎麼分配?”
“遺產分配得找律師,警察廳不負責處理這種問題。”警員聽得有些不耐煩,收拾了東西,冷漠道,“你們是否還有其他事要報告?”
“律師我們怎麼請得起——”女鄰居被警員嚴厲的眼神嚇得禁了聲。
“沒有了,長官。”
謝靈適時開口。
警員點頭,路過謝靈身邊時,象征性地安撫了兩句,“聖主保佑,節哀,路卡·愛德溫,你可以儘快準備葬禮,安葬死者了。”
為了獨子回歸後方便自圓其說,尤拉早在三年前去戶籍管理處登記時,就花了一筆錢將謝靈的名字改成路卡·愛德溫,靈則作為中間名使用。
這件邪徒召喚邪神失敗導致自身死亡的案件,就這樣草率地被定論為抑鬱致死。謝靈對這樣的發展一點都不意外。
貝爾市隻是個小城,沒有擅長感知魔法的魔法師駐守,自然無法輕易察覺到邪惡儀式殘留的痕跡。
尤拉隻是萬千平民裡最不起眼的一個,在為貴族和大資本家服務為重心的政府麵前,連個水花都激不起,整個事件又未造成其他人員的傷亡,他們當然隻會草草結案。
謝靈注視著一堵堵靜默無聲的墓碑,露出一絲嘲諷的冷笑。
多年前,謝靈和他的隊友們曾對這種草率深惡痛絕,因為這在調查邪徒事件時會給他們帶來加倍的難度。
但現在,他卻要感謝這種草率為他擺脫麻煩。
尤拉的屍體被裹上一層灰白的裹屍布,暫時擱放在恩佐斯小屋外,等到謝靈回去清點好她的遺產,為她購買棺材、墓碑,她才能下葬。
還得多虧了尤拉早年富裕時就為自己買過墓地,否則買墓地也將花費一大筆錢。如果遺產還不夠買墓地的,那麼尤拉就隻能被火化,或隨便找個野地一扔。
謝靈撐著黑油布長柄大傘,在墓園外的車站等待有軌廂車。
傘和坐車的銅幣都是恩佐斯借的。
警員和屍檢官早就走了,那兩個看起來熱情實際來看熱鬨的鄰居也跟著走了,因此隻剩他一個人。
車站除他之外沒有其他乘客,十分安靜,隻能聽見呼嘯的風雪聲。
謝靈撩起毛衣袖口,發現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構繪在左手腕的魔紋已經開始變淡,剛剛構繪成功時,魔紋還是深沉的紅褐色,但現在是熟透的櫻桃色。
超凡墨水分為好幾種,不同種類的墨水對應不同的魔法陣,用來構繪召喚魔法陣的墨水拿來構繪攝取魔力的魔紋,簡直就是讓兔子遊泳,讓魚奔跑——完全不對口。
所以現在能有這丁點魔力,已經算運氣不錯了。
謝靈麵無表情地擼下衣袖,盯著骨節清晰的手指,嘴唇動了動,又輕又快地吐出一句拗口的魔咒,幾乎在聲音蕩開的一瞬間,他的手心出現一簇嬌嫩的小花。
毛絨絨、潔白的雪冬花。
在他的意料之中,隻是從墓園裡轉移一朵小花過來,魔力就空了。
最後一班廂車從遠方駛來,鋼鐵車輪壓在落雪結冰的鐵軌上,咯咯吱吱,壓碎的冰渣被寒風卷著吹來,謝靈連忙用傘遮擋,等廂車停穩才收傘上車。
司機沒想到這個點還有人在墓園外的車站等候,瞟了眼暗淡無光的天色,再去看臉色蒼白的少年,不知怎的,曾經看過的鬼怪軼聞在腦中一閃而過。
少年繳費買票時,他忍不住高聲說:“真冷呀!”
謝靈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找個舒服的位置坐下了。
司機和售票員對視了一眼,售票員忍不住回頭看,隻見少年側歪著頭,漆黑如墨的頭發遮了大半張臉,露出雪白的脖頸和下頜,一動不動地窩在座位裡。
因為穿著一身深色衣裝,在光線暗淡處幾乎要與陰影融為一體,隻有裸露的皮膚白得晃眼,整個人無端透出幾分森森鬼氣。
售票員心中發涼,難以忽視背後坐著的乘客,於是壯著膽子說:“今天可真冷,一天都沒見著太陽,先生你……你怎麼挑這麼個日子來墓地?”
謝靈閉著眼回道:“湊巧。”
湊巧?湊什麼巧?
但聲音聽起來倒是很正常,略微沙啞的音色,還帶著鼻音,像是有些受寒的樣子。
售票員稍稍安心,支吾了兩聲,見乘客冷漠自閉不欲說話的樣子,也就歇了搭話的心思,隻想著讓司機快點開回市中心去。
廂車在長長的鐵軌上前進,穿過積雪覆蓋的田野後,兩邊逐漸有稀疏的房屋出現,等到了貝爾市熱鬨的街區,每一個站點都有乘客三三兩兩地上車,很快雙層廂車的幾十個座位就坐滿了。
餡餅的油膩焦香、烤白麵包的甜美麥香混著平價香水、廉價煙草的刺鼻味……各種混雜濃鬱的氣味充滿了密閉的廂車。
謝靈睜開眼,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
坐在他旁邊的乘客拎著紙袋子,源源不斷的香氣鑽進他的鼻腔,可以從敞開的袋口看見裡麵裝著兩塊厚實的肉餡餅。
一整天下來,謝靈什麼東西都沒吃,在墓地時神經處於緊繃狀態感覺不到餓,此刻稍稍放鬆,胃部開始抗議,饑餓感頓時充斥著大腦。
謝靈艱難地將目光從肉餡餅上挪開。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盯著廂車司機座位的後側方,開始回想構繪在車廂內部的魔法陣是什麼樣的。
在希裡亞帝國,每個城市的公共交通基本都是雙層有軌廂車、敞篷車,動力來源是構繪在內部的魔法陣,靠魔法陣吸收、存儲、轉化自然界的魔力來開動。
長距離的交通工具,像魔法列車、飛空艇、輪船等,構繪的魔法陣會更多更複雜一些,以便應對行駛過程中的各種突發狀況。
這種交通工具是魔器的一種,基本都是魔法技師及魔法師們的作品。
坐謝靈邊上的乘客見他一直盯著地麵,不由也看了幾眼,實在沒發現什麼,忍不住好奇問:“你在看什麼?哪裡有什麼嗎?”
謝靈收回視線:“沒什麼。”
乘客:“……”沒什麼那為什麼要一直盯著看啊。
謝靈:“我隻是在發呆。”
乘客看著他的眼睛,“哦。”
這時,售票員提醒廂車到站,乘客還在盯著謝靈看,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
謝靈不得不提醒他,“我到站了,請稍微讓一下。”
“哦哦,到站了……”
乘客手裡拎著紙袋,腿上放著布包,腳邊還有個手提箱,一時間錯不開身。眼見車門即將關閉,少年突然按住身後欄杆,乘客隻覺眼一花,沒看清怎麼著對方就已經穩穩落在車門外。
乘客張圓嘴巴還沒發出感歎,就見對方指著自己的紙袋,“請問你的餡餅從哪買的?”
“餡餅?”車門關閉,乘客回過神推開窗衝謝靈喊:“卡洛斯食品店,月亮街走到底的那家店。”
縱使肚子強烈抗議,向大腦鍥而不舍地發送快去買肉餅的訊號,謝靈還是白著臉回了住處。
當下是要把住處好好檢查一遍,看看還有沒有尤拉藏匿起來的魔法用品。
一回公寓,謝靈反手帶上門,連口水都顧不上喝,立刻推開尤拉的臥室,仔細翻找起來。
被褥、枕頭、衣櫃、床頭櫃、床底……每一件衣服、每一條圍巾都被翻找了個遍,然後是一眼就能看清楚的梳妝台,沒有格子和抽屜,單薄的桌麵上擺放著平價口脂、香膏,零散的小配飾,一把名貴但陳舊的象牙梳,一麵泛黑的銀質雕花舊鏡子。
都是普通物品。
謝靈沿著牆壁輕輕敲擊,一圈下來一無所獲。
他走到梳妝台前,壁燈發出柔和而明亮的暖光,整個桌麵一覽無餘。謝靈的手指在這些小玩意上一一翻過,碰到鏡子時,忽然意識到,他還沒有看過自己現在的模樣。
他順手拿起鏡子。
鏡麵倒映出的麵龐稚氣未脫,看起來隻有十七八歲,兼具了東西方的美感,五官比希裡亞人柔和,又比大昭人深邃,骨相線條流暢優美,挑不出一點瑕疵。
謝靈怔怔地注視著鏡麵。
這張臉很陌生。
出事之前,他是二十多歲的大昭人,黑發黑瞳,五官雖然挺拔立體但是純粹的東方麵孔,不像現在這張臉,看著像東西方人的混血。
他走進盥洗室,在洗漱台的大鏡子麵前,將衣服一件件除去,觀察光裸的身體。
肩膀、腰側本應有猙獰的陳年舊疤,胸膛、後背、掌心本應有繁複的魔紋,可是現在這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側著身體,將褲腰往下拉,抵近鏡麵,看到脊背往下尾椎骨的部位,有三顆構成三角形狀的小紅痣。
這是他獨一無二的胎記。
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但他直覺這確實是自己的身體,並非鳩占鵲巢。
但臉——
謝靈仔細端詳了片刻,發現這張臉與自己從前的模樣有三四分相似。
略微一聯想,倒像是他和西方人生了個孩子,大概就是父親和混血兒子的差彆。
他後退了一步,盯著鏡麵中的自己。
用這幅模樣與薩蘭的那些舊識重逢,想必他們也認不出吧?
要是朝夕相處對他非常熟悉的人,倒是有可能很快認出來。
但——他們都不在了。
他的隊友們。
“靈,猜猜我這次外出弄到了什麼好東西?”
“謝靈!我去百合花劇場,那裡的姑娘們超辣的,要不要一起來啊?一起來一起來哇!”
“滾,彆教壞靈,靈快過來看看,我背上的魔紋是不是變淡了,你再給我描幾筆……”
“靈,再做一次你們大昭國的糖醋桂魚吧,上次吃簡直太棒了!這樣,你給我做糖醋桂魚,我請你去香納蘭餐廳吃大餐……”
昔日與隊友相處的畫麵從腦海深處浮現,每一個片段都親切熟稔得讓人想落淚。
最後定格的畫麵是隊長站在彆墅旋轉的樓梯高處,俯視站在客廳中央的自己。
赫爾曼一手搭在精美雕花的欄杆上,另一隻手朝他伸出,聲音低沉而溫和:“靈,過來。”
謝靈一瞬間被抽空了所有力氣,手臂發軟地撐著洗水台麵,將額頭貼在冰冷的鏡麵上。
“靈,過來,我在這裡。”
溫和的嗓音貼著耳邊響起,謝靈瞳孔放大,抬起臉來。
什麼都沒有。
那一聲低語隻是錯覺、幻想。
謝靈胡亂抹了把臉,後撤兩步,努力將自己從混亂的悲傷中拖拽出來。
夜風呼呼拍打著窗欞,房門外樓梯走道的腳步聲交談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
整個房子空蕩蕩,壁爐裡的煤炭早已燃儘隻剩灰燼,冰冷而濕潤的空氣侵染著謝靈的每一寸肌膚。
“靈。”
那幻覺還在繼續,謝靈抬眼看到鏡麵中竟緩緩浮現出人像。
長相英俊的男人,銀白長發垂散,雪白睫毛微微一抬,冰藍的雙眼與謝靈隔著玻璃鏡對視。
謝靈瞳孔緊縮,猝然失聲:“赫爾曼?!”
赫爾曼微笑著注視他,張嘴似乎想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