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1 / 1)

遇神 一淵 5620 字 2個月前

清晨格外寒冷,墓地夜裡起了薄霧,日出時分,薄霧散去,樹木枯枝上掛著晶瑩的霧凇。

守墓人莫名其妙地做了一夜噩夢,這會從涼涼的床鋪裡起來,心情極差,一邊兀自嘀咕,一邊推開木門倒夜壺。

倒完夜壺,他回屋拿了陶罐,往墓地深處流淌的小河走去。

“那是?”守墓人眯了眯眼,發現這麼冷的大清早,竟然有人伏在墓碑前。

守墓人走近了,手中陶罐咣當落地,在凍得堅硬的土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疾步上前,一把將伏在地上裸著上半身的人翻了過來。

是個臉色蒼白長相好看的黑發少年。

“天啊,醒醒,醒醒孩子。”他大聲呼喚,拍打少年冰冷的臉頰,“我的天啊,怎麼會有人這麼冷的天脫了衣服躺在這?快醒醒!”

守墓人掐住少年的手腕,發現脈搏還在跳動,鬆了口氣。

“還活著,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守墓人當即將墓碑邊散落一地的上衣撿過來給他裹上。

他背起少年,還沒轉身,一具早已僵硬凍實的屍體進入視線。

是具中年女屍,漆黑的長毛呢外套,蓬鬆卷曲的長棕發,臉部扭曲青紫無法辨認。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守墓人沒有過去細看,目光在墓邊掃視了一圈,看到了打開的小手提箱,被水汽侵染字跡模糊的半片卷軸,空了的小墨水瓶。

這副場景似曾相識……這是……

守墓人緩緩扭動僵硬的脖子,側看背上的少年,電光石火間聯想到了一種可能。

邪徒進行某些邪惡的儀式……

他有些緊張地收緊了胳膊,感受到少年毫無知覺地伏在他背上,發出輕緩溫熱的呼吸。

“沒事的,我能解決的,恩佐斯,不能這麼狠心,這還是個孩子,可能隻是個無辜的祭品。我得把他帶回去,然後再來想想怎麼處理這具屍體。”

守墓人恩佐斯自言自語,邁著沉重的步伐往小屋走,想著該怎麼處理這具屍體才妥當,這個少年也不知是什麼來曆。

“還有那卷軸和墨水瓶,都得想辦法處理掉……不對勁,不對勁,怎麼隻有墨水瓶和羊皮紙,沒看見筆呢?”

·

謝靈做了一個悠遠漫長的夢。

在夢裡,他不再是薩蘭教區第三懲戒隊的核心成員,不再是魔法師,身邊沒有親密無間的隊友,也沒有對他好得過頭的隊長。

他隻是一個被收養的小傻子,衣食住行全部依賴於一個反複無常的女人。

謝靈覺得自己被分割成了兩個人,一個是夢裡的小傻子,一個是冷靜理智的旁觀者。

直到小傻子被作為召喚邪神的祭品,那難以描述的邪神投影透過傻子的眼睛映入旁觀者的眼中,那無法理解的扭曲音節在大腦中響起。

靈魂在混沌中合二為一。

——謝靈醒來了。

他在守墓人的背上悄無聲息地睜開眼睛,一根冰冷的事物順著胡亂翻卷的衣袖落入他手心。

謝靈不僅恢複了靈智,還無比清晰地記起了發生過的一切。

新曆219年11月,納木拉西大峽穀,邪神“吞噬者”降臨事件。

希裡亞帝國薩蘭教區第三懲戒隊,隊長聖徒赫爾曼·沃克,帶領八位高級使徒隊員,深入險地,孤立無援。

謝靈眼睜睜地看到隊長和隊友們慘死。

赫爾曼被隱匿在白霧中的某種怪物活生生地吞噬。

從頭到腳,身體一截一截地快速消失,在身體斷裂的短暫間隙中,甚至能看到血淋淋的橫截麵。

目睹這一幕的謝靈瞬間失明。

隊友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他也無法逃脫死神的手掌。

而後不知什麼原因,他竟得以死而複生,出現在遠隔萬裡之外的貝爾市,被寡婦尤拉發現並帶回了家。

從此,渾渾噩噩,不知日夜地活著。

此時此刻,在貝爾市的城外公墓裡,謝靈終於清醒過來。

“咳咳咳……”

恩佐斯剛到小屋門口還沒來得及把人放下,耳邊傳來少年沙啞的咳嗽聲。

他慌忙將人放到鋪著厚厚皮毛的木搖椅上,手指在胸膛輕劃幾下,勾勒出尖長的倒三角。

這位頭發灰白,臉龐布滿深深皺紋,長相凶惡的高大男人溫和問:“聖主保佑,孩子,你還好嗎?”

謝靈深陷在寬大木椅的皮毛中,悄悄落入掌心的鋼筆,筆尖在指腹間滑動了一下,察覺到些許濕潤——看來裡麵的魔法墨水還有殘留。

於是他隱沒在衣服裡的手掌微動,這支鋼筆便貼著他的皮膚向另一個部位滑去。

這動作隱蔽迅速,令人無法發覺。

恩佐斯隻見對方微微抬起臉,小屋門窗緊閉光線暗淡,隻有火爐裡殘留的一點火苗發著光。

但在這昏暗中,少年卻臉白如雪,一雙透澈的眼瞳像名貴的紅寶石般折射出微光。

“謝謝您。”謝靈道了謝,聲音帶著受寒的沙啞,但吐詞清晰流暢,“現在是什麼時間了?我知道是早晨,我的意思是什麼日期?”

“新曆223年12月13日。”

恩佐斯一點也不詫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任誰死裡逃生剛醒來都會有些腦子不清醒。

223年12月13日。

謝靈腦子無比清醒,默默在舌尖滾過這日期。

竟然已經過去四年了嗎?

四年。

謝靈稍稍一思索,便從回憶裡掙脫出來,此刻他沒有時間慢慢思索往事。

眼下還有另一件要緊的事要做,那就是如何處理邪徒尤拉的屍體?

淩晨墓碑前的黑暗低語是幻覺,還是儀式真的生效了?

謝靈略微一回想腦中聽到的音節,就頭疼欲裂,壓根想不起尤拉死後的具體情形。

恩佐斯用土陶杯倒了杯溫熱的烈性麥酒,遞給他,“來點吧孩子,這能令你舒服點。”

謝靈輕輕搖了下頭。

他站起身,將胡亂裹上的幾層衣服一一穿好,順便悄悄觀察了自己的胸膛,發現皮膚乾乾淨淨,沒有一絲魔紋的痕跡。

“該死的!”

恩佐斯恍然想起這茬,狠狠地拍了下發際線後退的額頭,“我們得趕快處理那具屍體!該死的,孩子,哦,我不是再罵你,彆害怕。”

“放心,我是恩佐斯·費奇,貝爾市公墓的守墓人,不會傷害你。”恩佐斯直勾勾地盯著謝靈的眼睛,“但你得告訴我,你是誰?死去的那個女人又是誰?你們為什麼會出現在墓地裡?”

謝靈慢慢整理衣服,冷靜回複道:“死去的女人?我記不太清了,我在這麼冷的冬天被凍了半夜,得過去看看才能想起來。”

一把推開門,冰冷的寒風夾雜了細碎的雪花撲麵而來,這麼一小會的時間,天空已經開始飄雪。

謝靈腳下連個頓都沒打,直接頂著風雪快步向路卡的墓走去。

恩佐斯順手抄起一把黑油布長柄傘,刷地打開,急匆匆地跟過去。

“身體可真好,走得這麼快!”

恩佐斯有些懷疑謝靈還是不是人,自言自語嘀咕道,“應該是人吧,被邪物附身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不會是這樣平靜理智的模樣,身體也會產生異變,長出怪物的部位,這孩子看著倒是沒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但脫光上衣在曠野裡凍了半夜,普通人也該是非死即殘,怎麼他一點生病的征兆都沒有?

還有一個解釋。

莫非少年是服用了改造魔藥身體繪有魔紋的魔法師?

不等恩佐斯多想,路卡的墓碑出現在眼前,尤拉的屍體已經被一層薄薄的積雪覆蓋。

謝靈沒有立刻去查看尤拉的屍體,而是先從積雪中撿起了墨水瓶。

很好,完全空了,毫無殘留。

他隨手將空墨水瓶扔進小手提箱,目光尋覓了兩圈,沒見著羊皮紙卷軸,心中不由咯噔一聲。

墨水瓶是常見物,羊皮紙卷軸才是敏感物品,上麵繪畫著召喚邪神的魔法陣,可以說是能夠將尤拉判死刑的證據。

既然尤拉已經死了,謝靈希望能夠立刻銷毀尤拉作為邪徒的證據。否則一旦被教會得知,不用想也知道他這位邪徒的養子會受到怎樣的待遇。

即使他本人不是邪徒隻是養來作為祭品,也免不了嚴刑審問。

他可太熟悉教會那一套流程了,一旦判定為邪神事件,彆說活人被嚴刑拷打就是死人也要被通靈,試圖從亡靈的口中挖出點什麼。

“這些該死的地鼠!”

恩佐斯狠狠咒罵了一句,他一靠近尤拉的屍體,幾隻皮毛厚實的灰色地鼠就從尤拉凍住的衣服內鑽了出來,飛快地逃進遠處的地洞中。

都不用檢查恩佐斯就知道,女人衣服內尚未凍堅固的皮肉一定被地鼠啃得支離破碎。

謝靈三兩步過來,隻見恩佐斯指著屍體說,“該死的地鼠啃了她的屍體,總有一天我要把這些地鼠都扒皮做手套!你想起來這位是誰了嗎?”

謝靈視線下移,看到尤拉還沒被雪蓋住的衣角邊粘著兩片淺黃色的碎片,他眉頭一跳,蹲下身將尤拉冰冷的屍體搬動了兩寸。

果然,大衣下還殘留幾片碎羊皮紙。

牙齒鋒利的地鼠不僅啃了尤拉的屍體,連羊皮紙也沒放過,啃得隻剩下幾片指甲蓋大的碎片。

“這是什麼?”恩佐斯蹲下身,想起自己看到的幾樣物品,立刻意識到這些碎片屬於羊皮紙卷軸。

他瞪大眼睛,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至少不像自己猜想的那樣。

“孩子,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恩佐斯的目光轉向謝靈,“你現在感覺還好嗎?回想起一切了嗎?”

“她是我的養母尤拉,路卡·愛德溫是我養母早逝的獨子,今天是路卡的忌日,尤拉說要在日出時祭奠路卡。誰知道……”

謝靈的喉嚨哽住了,聲音壓抑低啞,“她想起往事,太過悲傷,突然就喘不上來氣。”

“懷念亡子,悲傷過度而死嗎?”這種死法早有耳語,也不算稀奇。

恩佐斯又問:“那你呢,為什麼脫了上衣躺在墓碑前?”

謝靈抬起臉,睫毛和頭發上落滿晶瑩的雪花,神情顯得格外無辜,“我也不知道,可能因為我是個傻子吧。”

傻子?!

恩佐斯沒想到少年會這樣回答,眼前的少年思維清晰語言流暢,怎麼看都不像是傻子啊?

“我以前是個傻子,腦袋不清醒,話也說不好,於是尤拉向聖主許了願,說隻要聖主能夠讓我恢複神智,她願意向聖主奉獻自己的生命,死後去極樂園服侍聖主。尤拉夜裡去世,我清晨就恢複了神智,恩佐斯大叔,你說是不是真的是聖主將尤拉召去了呢?”

“這……”恩佐斯心底覺得不太可能,將信將疑說,“可能,可能是蒙主召喚了吧。”

謝靈不給恩佐斯思索的時間,立刻說:“我們得報警,讓戶籍管理處和鄰居們知道尤拉蒙主召喚,已經去極樂園了。”

“對,你說的對。”恩佐斯沒這麼好糊弄,不會完全聽信謝靈的一麵之詞,“還得見見你的鄰居們,他們肯定知道的更多。”

他是守墓人,有人死在了墓地裡,總得有個交代。

恩佐斯把尤拉的屍體背回了小屋,謝靈拎著小手提箱,放到屍體的身邊。

他本想讓謝靈守著尤拉的屍體,自己去報警,但又擔心離開期間謝靈發生什麼變故,糾結了一下,就讓謝靈同他一起前去。

兩人頂著風雪,撐著大傘,走到公墓外最近的公共有軌廂車站點。貝爾市內的公共鐵軌總共隻有兩條線,呈十字狀,封閉式廂車、開放式篷車每天各四班,交替使用鐵軌。

這種風雪天氣,露天的有軌篷車是沒法坐了,車子一發動,跑得比駿馬都快,那風能直接把人給吹飛了。

等有軌廂車到站,謝靈身無分文,恩佐斯付了兩人的車費。

三個小時後,兩人帶著警員和屍檢官,連同一男一女兩個熱心鄰居,下了廂車。

“屍體呢?”警員一進墓地就問,兩個鄰居也跟著左右張望。

“在這在這,在我屋裡。”

恩佐斯打開門鎖,推開門讓人都進去,狹小的石屋頓時擁擠起來,讓人無處下腳。

謝靈站在門口,朝恩佐斯擺了擺手,示意自己就不用進去了。

在警察廳,謝靈將說給恩佐斯聽的話又向警員重複了一遍,所以警員過來,不過是例行公事,帶兩名鄰居也隻是作為證人做記錄罷了。

“天啊,我的聖主。”

女鄰居看到青紫的屍體,不等警員發問,就腳下一軟,跌坐在尤拉旁邊,“真的是尤拉,是善良的尤拉,看到小愛德溫時我還不敢相信,尤拉真的死了!”

“什麼死了!是蒙主召喚去極樂園了!“男鄰居糾正道,“不然你怎麼解釋,尤拉一死,小愛德溫就不傻了?”

“對,對,尤拉之前跟我們說過的,她向聖主祈禱過,隻要愛德溫能恢複神智,她情願獻出自己的生命!沒想到真的應驗了……”

聽到這話,恩佐斯下意識地看了眼門口的少年,發現對方始終注視著地麵的屍體。

注意到他的目光,少年抬眼看他,露出苦澀的笑容。

恩佐斯剛收回視線,謝靈就垂下了臉頰,他的右手正捏著到那支銀質鋼筆,鋼筆細長的筆身全部收攏在衣袖裡。

在一群人檢查屍體的空檔,他已經用殘留的一丁點超凡魔法墨水,在自己的左手腕構繪了一個小小的魔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