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身影款款從門口走進,張管事和葉流光同時抬頭看去。
張管事愣了一瞬,她覺得現在的月舒公子和先前彙報的時候有哪裡不一樣。
再定睛一看,是了,月舒公子總是喜歡穿一襲青色的袍子,可是這件袍子仔細一看衣擺周圍還用極細的金絲鑲了邊角,顯得貴氣十足。往日披散的頭發還用一根質地上好的玉簪簪住。
這是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
葉流光看見來人,麵上依舊是掛著笑容,可再仔細一看,卻是已經淡了幾分。
“張管事,”月舒看了一眼給葉流光上的茶,道,“怎麼這樣不懂事,給客人上這種茶,把將軍庫房裡珍藏的普洱端上來。”
張管事知道自己這是受了無妄之災了,點頭應是。
葉流光看著眼前這個一副主人做派的男子,他的情報裡可沒說宗雲風已經成婚了,端起茶杯小飲了一口,舉手投足之間儘顯高雅,“將軍府真是大氣,這已經是雲南高山裡上好的滇紅了,入口醇厚,增熱暖腹,不是一般的茶。”
月舒眼睛一眯,房間裡的氣氛瞬間冷了了下來。看來他的直覺很準,一進屋就知道眼前這個人看著不太好對付。
月舒再一笑,頓如清風拂麵,“招待客人,應當拿出最大的誠意。”
“不知道公子住處在哪裡?畢竟是將軍帶回來的人,若是公子喜歡,這些茶可以送到府上去,這點主月舒還是能做的。”
月舒?宗雲風從明月樓裡贖回來的伶人。
葉流光在大涼王宮裡這些勾心鬥角看得多了,豈會不知道眼前人的把戲。
不過是一些口舌之快,沒什麼爭執的意義。
隻是沒想到今天竟然發生在自己身上,葉流光頓覺好笑。
“葉某住在哪裡,全憑將軍做主。”葉流光淺笑。
“是這樣,我剛剛想起來,將軍安排過這件事呢。”
恰好張管事端著新泡好的普洱上來,月舒甩袖起身走出去,冷冷撂下一句,“張管事,將軍吩咐了,帶葉公子去清風院休息吧。”
“是。”
葉流光看著月舒走出去的背影,眼裡滿是不屑,心裡冷笑一聲,看向張管事時,眼裡的不屑又全都消散,一副淡然出塵的溫柔樣子,“麻煩張管事了。”
“沒有的事情,葉公子請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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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雲風在外麵吹了會冷風,又進到宗夫人房間裡去。
藥熬好了,宗夫人的丫鬟xx正在給宗夫人喂藥。
“你們都下去吧,我來喂。”
“是,將軍。”屋子裡的一乾人等都無聲退下,宗雲風結果丫鬟手裡的瓷碗坐在宗夫人床邊。
宗夫人已經被丫鬟扶起來靠在床頭。
宗雲風用瓷碗裡舀出來一勺藥,放在嘴邊輕輕吹涼,才送到宗夫人口中。
就這樣一勺一勺的慢慢喂著,瓷碗裡的黑色藥湯逐漸見底,宗雲風放下瓷碗看著桌子上的蜜餞,“母親要吃些蜜餞嗎?”
“把糖青梅給我拿來吧。”宗夫人道。
宗雲風將桌上糖青梅端到宗夫人麵前,宗夫人拿起一顆喂進嘴裡頓時驅散了嘴裡的苦味。
宗雲風手心朝上,伸在宗夫人臉前,宗夫人就青梅核吐進宗雲風手裡。
“今日不去書房處理公務嗎?你走了許久,怕是有許多事情需要你過目。”宗夫人說。
“公務也不差那一日兩日的,我剛回來,想多陪陪母親。”宗雲風拿了一個靠枕支到宗夫人背後讓她能靠得更舒服些。
“也好。”宗夫人點頭。
“糖青梅你不吃嗎?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糖青梅,你說它酸酸甜甜最是好吃呢。”想到過去,宗夫人臉上蒼白的臉上顯露出一些笑容。
“小時候不是吃多了就生齲齒了被父親勒令不準再吃了麼。”宗雲風握住宗夫人的手輕聲說道。
宗夫人恍然大悟,“對啊,我記起來了。你小時候一嘴爛牙,還被定國公家的小子嘲笑來著,你哭著跑回家,你父親擔憂極了,還以為定國公家的小子欺負你了,問你你又不說,準備上定國公府討個說法呢。”
“結果你父親還沒上門,到是被定國公先找上門來,原來這時才知道定國公家的小公子嘲笑你牙齒,你把人給狠狠揍了一頓,然後哭著跑回來的。”
“哪裡是你父親不讓你吃,換了乳牙之後,你就堅決不吃甜食,把自己的牙齒保護得很好呢。”
宗雲風臉上也出現了笑意,“小時候不懂事,隻知道誰欺負了我就要立馬還回去。”
“湊過來母親看看,你的牙齒還好嗎?”
宗雲風將臉湊近,宗夫人慢慢撫上宗雲風的臉,往日渾濁的雙眼此刻變得明亮,充滿了情意。
宗夫人仔細地看著宗雲風的臉,輕輕撫摸,這是她一生最偉大的成就,是魏朝的第一位女將軍,是保家衛國的戰士,是她最驕傲的女兒。
她剛從母親身體裡出生的時候,她的女兒就已經存在於她的體內,她從她的骨肉中生長出來,被她用心血澆灌長大,是她生命的延續,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
“母親?”宗雲風輕輕喚了一聲。
宗夫人眼神一定,才回過神來,“嗯?”
“寒霜說你的高熱不退是憂思過甚所致。”
“是麼。”宗夫人的手從宗雲風的臉上漸漸滑下,宗雲風將母親的手握住,問道,
“母親在擔憂什麼?”
“大涼的侵擾?”
“朝廷的動蕩?”
“百姓的生活?”
宗雲風一連說了好多個母親平日時時念叨的事情。
宗夫人臉上的煥發的神情突然褪去,眼神從宗雲風臉上挪開,看著床上的綢緞被褥,一臉落寞,輕輕搖頭,“不是,都不是。”
“那是什麼?”
宗雲風捏緊宗夫人的手,身體前傾,焦急地問道,“那是什麼?母親告訴我!”
“是你!”
宗夫人看向宗雲風,“是你......”
宗雲風一下愣住,臉上出現一種罕見的茫然,“我?”
“我怎麼了?”
這個答案實在出乎宗雲風的意料,她身體強健,武功高強,戰無不勝,是魏朝第一位女將軍,她有什麼值得母親擔憂的?
宗雲風的反應被宗夫人看在眼裡,她就知道,她根本不把自己的終身大事放在心上。
她這個女兒哪裡都好,就是在男女之情上簡直就是個榆木腦袋!
“你已經二十五了,你看看整個魏朝,有幾個女人過了二十五了還沒嫁人!”
“尚陽公主都三十多不也沒成婚?”
宗夫人被她理所當然的語氣氣到,“尚陽公主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姐姐,她是公主!”
宗雲風不解,“母親的意思是,她是公主,身份高貴就可以不被世俗的規矩束縛?那我是將軍,又為何要被束縛?”
“你......”宗夫人被宗雲風反駁得語結,“那你知不知道天下眾人是如何評價尚陽公主的?說她貪圖享樂,荒淫無度,不守婦道,罔顧自己的公主身份,不率先做出垂範,反而利用自己的特權給自己大肆招攬麵首,侮辱了皇室,侮辱了魏朝,說她不配當魏朝的公主!”
“母親,什麼叫婦道?按照世俗的規矩而活就是婦道嗎?生活在彆人的目光之下就是婦道嗎?退一萬步講,公主不承擔公主的職責,我作為將軍上戰場那次不是身先士卒,我做到了自己身份應該做的事情,我保衛家國保衛臣民,難道就因為不成婚也不配‘將軍’這個稱號嗎?”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女人怎麼活,什麼就是婦道,而不是反過來削足適履,用一個死規矩去框定一個大活人!”
“你......”宗夫人顫抖的手指著宗雲風,怒上心頭,本來就身體不適,此刻被宗雲風反駁更是覺得呼吸困難。
她捂住自己的胸口,用力的喘息著。
“母親!”宗雲風扶住宗夫人,上前做在宗夫人的身後,輕輕拍打她的背部給她順氣。
宗夫人的氣息逐漸平靜了下來。
“我知道......你從小就有自己的想法。”宗夫人斷斷續續地說道。
“母親,你彆說話了,休息吧。”
“唉,風兒,母親也不是那死板頑固的人,我又何嘗不知道你說的這些道理。可是......可是,世人他不知道啊!”
宗夫人一想到這世俗會對總雲風產生怎樣的偏見就悲從中來,“他們會覺得你是個怪物,你個特立獨行的人,你此時有軍功在身,是人人敬仰的大將軍,沒人當著你的麵說什麼。可是朝堂之上,波譎雲詭,若有一天,你做了什麼錯事,這件事情就會被他們拿來攻訐。”
“那時候流言蜚語紛至遝來,你怎麼承受得住啊。”
宗雲風依然輕輕地拍著宗夫人的後背不說話。
“唉,我累了,你剛回來,也早點去休息吧。”宗夫人說道。
宗雲風站起身,將宗夫人身後的枕頭取出,整理好被褥,說道,“母親你好好休息,這事我們以後再說,我就先回去了。”
“去吧去吧。”
宗雲風緩步走到門口,打開房門,正欲踏出,突然聽到宗夫人喊她,
“風兒.......”
宗雲風腳步頓住,側耳回頭,“母親還有什麼吩咐?”
“你父親下朝回來了嗎?”
宗雲風一愣,半晌之後回道,“還沒有呢。”
“還沒回來啊,”宗夫人說,“外麵好像下雨了,你記得去給他送傘,回來母親獎勵你最愛的糖青梅。”
“......好的母親。”
宗雲風走出房間,關上房門,麵對著關上的房門征然地站在原處。
冬雨雖停,寒風仍然刺骨,宗夫人門外的走廊上掛著幾盞昏暗的燈籠,暗影沉沉,燈籠隨著風吹而擺動,燭光忽明忽暗,宗雲風的臉也晦暗不明。
她的父親宗勝早在她十五歲的時候戰死沙場,馬革裹屍。
而今她二十五歲。
她的父親已經死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