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簡看著聊天框底部那句不合時宜的套問,精神在一遍又一遍的默讀中逐步走向微滯。
兩位婦女仍啛啛喳喳說著話,似乎忘記了小輩的存在。
而她徜徉在黃玉華坍塌如廢墟的邊界感中,也未及時省悟,自己本沒必要為這種用意不明的刺探感到焦慮。
打字的拇指有些發僵。
“是的,開業的時候跟朋友去玩過一次。怎麼了嗎?”
黃玉華很快回複她,“你彆介意哈!我就是問問~”
“如果你去過都覺得沒問題,那我應該更沒問題~[齜牙笑臉]”
下麵一句被她拆成好幾條。
“其實”
“羅經理”
“這周末”
“約我去那裡玩”
[害羞臉] [害羞臉] [害羞臉]
“他還說要介紹朋友給我認識”
“你說,他是不是對我有點意思啊”
最後一條剛發過來,瞬間又被撤回。
取而代之的是條語音。
黎簡一隻耳機還沒摘下,便點開來聽。
“讓你見笑了黎老師,但我真的不知道找誰分享。我這樣會不會太不矜持了,你說我要去嗎?可是我一個人,又有點害怕。”
然後又是一條文字消息:
“怎麼辦啊啊啊啊啊[大哭] [大哭] [大哭]”
黎簡被滿屏的信息轟炸得找不到方向——
首先想的是,羅楨禮約黃玉華到MF,關她什麼事?
其次又禁不住琢磨,他為什麼對黃玉華感興趣?不然其實是對神出鬼沒的前女友感興趣?難道他在故意招誘她身邊的同事,好引起她的注意?
她無法控製地,不往更加卑鄙且自戀的方向去猜。
有件遺忘很久的小事躍出腦海。
她翻出和蘇茗筱的聊天記錄。
一個月前收到的視頻已經過期。她於是讓她再發一遍。
蘇茗筱不帶一個問號,就把文件甩了過來。
這次她沒有再遲疑。
視頻一打開便是對著前置整理頭發和妝容的好閨蜜,鏡頭隨著她轉身的動作快速掃過周遭環境,像是在露天的水麵。
“Raymond——”
“Game Over.”
一陣洋洋自得的大笑。
那個拍攝者曾坦言令她厭倦到恨不得其消失的影子倏然閃現於焦點。
“羅經理輸了呀?!”
裁判的聲音透著玲瓏的嗲,和曾經暗戀焦點的女孩子判若兩人。
“蘇總,出來海釣就彆喊職務了吧,不然我還以為在加班。”
羅楨禮春風滿麵,一點沒有落敗的自餒。
女人嘻嘻笑著應了。
“我老是忘。可能最近壓力太大,又有些暈船,習慣性地像在厲霆時那樣稱呼你了。”
“不舒服嗎,Vicky?”
男人放好工具,眼看著走了過來。
“在拍我?”他好奇地從鏡頭後湊過來,很快又退回到得體的社交距離。
“太無聊了記錄一下,你要不喜歡,我就關掉咯?”
“怎麼會?你願意拍,是我的榮幸。”
他趴在遊艇欄杆上,鬆垮的姿態中散發著靜言令色的狂佞。
蘇茗筱調整了鏡頭角度,屏幕中穿著夾克的上半身愈加倜儻俊逸。
“我發現Raymond你還挺上鏡的。有想過去娛樂圈發展嗎?你這張臉,不比現在的流量差哦~”
“好啊,蘇總什麼時候把厲霆的商業版圖擴張到娛樂圈,再給我配個像你這樣能乾又美麗的女經紀人,我就去。”
“這麼信任厲霆?不怕被耽誤?”
“那要看對象是誰。”
羅楨禮從頭頂拉下太陽鏡,遮住桃花眼周堆起的褶紋,輕浮笑意隨著目光拋向更遠的海麵。
“茗淇新簽的徐翎珺,最近不是如日方中?”
蘇茗筱笑笑。
“小作坊而已,排場再大也大不到哪兒去。你要出道的話,說不定比他更火,到時就需要更專業的經紀公司幫你規劃了。”
“嗬嗬,蘇總再講下去,我可要當真了。已經一把年紀,哪還有精力跟小鮮肉們同台競技。”
蘇茗筱驚呼起來,“你管二十六歲叫‘一把年紀’,你在拐著彎兒罵我老啊?”
羅楨禮笑得很“惡劣”。
“男人怎麼能跟女人比?美貌啊,在任何時候對女人來說都是財富,但對男人而言,如果運用不當,就會成為登高的掣肘和負擔。”
“二十六歲的男人如果還在靠臉生活,那是很可悲的。”
“哈?!”
曾經在為悅己者容之事上頗下過一番功夫的美人失了定,聽出他在陰陽怪氣地影射自己,忍不住從這場雙方都樂在其中的曖昧中抽離出來。
“人不可貌相啊,羅經理看著眉清目秀的,骨子裡原來這麼陳腐?”
“這不是陳腐,這是社會的規則。”
他沒在意她又開始在稱呼上疏遠他,繼續侃侃而談。
“Vicky你難道沒想過,同樣是憑外在條件從異性那裡獲利,姑娘家和小夥兒,哪個會更為人所不齒?”
“時代變了好不好。照你這麼說,徐翎珺那家夥——”
“時代從來就沒有變。”羅楨禮突然不耐煩地,輕輕打斷她,“無論什麼時候,權力的遊戲都在我們身邊,無時不刻地上演。”
……
“你可以選擇不參與這些遊戲的。”女人的聲音亦低了下去,有種淡淡的悲哀。
對方唇角升起一抹倨慢。
“人心是無儘的,隻要有想抓住的東西,就很難獨善其身。”
長達十秒鐘的沉默。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悲觀的?”
男人玩味的視線隨著話音落在鏡頭裡,靜靜地沒再移動,但她不管不顧。
“在你心裡,難道沒有一片淨土,類似白月光一般的存在,提醒你其實並不喜歡現在的生活,也並不喜歡現在的自己嗎?”
羅楨禮先是咧嘴癡笑,未幾竟誇張到彎腰捧腹的地步。
“沒想、沒想到哈哈……蘇總有今天這個位置,內心還住著個小女孩哈哈哈哈……”
笑聲最後被女人的無動於衷逼停了。可墨鏡遮不住他的鄙夷。
“白月光啊?”
“所謂的白月光——”
“不過是自欺欺人的美化之詞,是失敗者給自己編織的幻夢,許多年後回憶起來,你會發現,曾經可望不可及的人,不過是故作姿態地假清高,無趣得很……”
*
“季遙來啦?”
黎簡空著的一側耳畔響起模糊的喧叫。
她慌忙退出視頻,欲蓋彌彰地將手機屏幕反扣到桌麵上。
一天都沒怎麼回消息的人寂寂悄悄地見於她的斜後方,不知站了多久。
“在看什麼?”
他將手搭在離他較遠側的肩膀,自然地捏了一下。
梁美珍沒注意到小兩口有話要說,急急插嘴道。
“不是說今晚還讓紹峰來嗎?聽你媽說你早上還發燒了。”
“不礙事,已經好了。”
季遙在丈母娘對麵坐下。
場麵一時有些尷尬。
季茹英沒話找話,“好了啊?”
“好了。”
“好。好了就行。”梁美珍主動承擔起熱場的責任,“現下可是關鍵時刻,咱們一個都不能倒下。晚飯吃了沒?正好,我這裡燉的雞湯,還有炒的菠菜豬肝,你媽跟小簡都沒怎麼動,你替我解決了!”
“我吃過了媽。”季遙溫聲拒絕道。
“吃過也能再吃點不是?你們男人飯量大,何況這還有一晚上要熬呢!”
梁美珍儘管對女婿有些莫名地犯怵,平時兩人也很少交流,可一旦來到勸加餐這樣的主場,便天然地顯出“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的霸道。
仿佛她才是季遙的親媽。
黎簡餘光瞥見他攤在雙膝上的兩隻手微微蜷了蜷,還是抬起來接過了筷子。
丈母娘看他不反感自己的話,殷勤地將裝雞湯的飯盒又往前推推,同時安排起女兒來。
“一會兒還是先把你婆婆送回家,再送我回去。”
司機猶疑著,沒有立時答應。梁美珍馬上心領神會地改口。
“算了算了,咱們老姐妹打車回去——”
“你送媽回去吧,待了一整天,沒必要再陪我。”
季遙沒有領會她的“好意”,輕淡的一句話,聽起來既似溫柔的心疼,又像疏冷的拒絕。
另一位長輩明顯是按前者理解的。
“是啊簡,跟媽回去吧,一早陪著我到現在了。”
黎簡沒好再堅持。
回到家洗完澡躺下,團結在胸中的疑慮和不快仍未消釋。黑暗中棱線不明的天花板有種特殊的魔力,將她的心搗弄得黏濕濕稠乎乎,怎麼也撥不見底。
她攤煎餅似地翻了幾個身,忽然一手握拳砸向旁邊的枕頭。
“笨死了!怎麼他叫你回去,你就乖乖回去啊?!”
枕頭上還殘留著熟悉的味道,她把臉埋於其中,很不爭氣地流了兩滴淚,因為又是在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時刻,她發現自己原來在深深思念著季遙,思念到恨不得生雙翅膀,飛到醫院去。
如果這時他就在她身邊,她想,無論他問什麼,她都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有什麼好隱瞞的呢?
他們從開始一直在試探和確認的,不過是對彼此表述不清的愛罷了。
許是真的累了,這夜她未見周公。
醒來時天光大亮,鬨鐘不知是沒定上還是響了她沒聽見,總之摸到手機看時,竟然已近八點。
左右沒有上班的心情,她隻好厚著臉皮跟領導又請了一天假。
去醫院的路上她給季遙帶了早飯,而後又驚又喜地得知,張兆謙淩晨四點的時候有了意識,一個小時後已經清醒到能夠開口說話。
等到達傷患被轉移去的普通病房,黎簡看到季茹英母女圍聚在病床周圍,季遙反而不見蹤影。
“爸。”
她走到公公身邊,俯身微微提高音量喊道。
“簡……來了。”
張兆謙滄桑且寬闊的額頭呈現出劫後餘生的茫然。
“哎,沒事的啊爸,不著急說話,您好好休息,我們都在這陪著您呢。”
“就是,聽小簡的啊。”季茹英坐在對麵,輕輕拍著丈夫的手。
“剛遭了那麼大罪,大夫囑咐要多睡覺才能恢複。我們就在這,都不走,彆怕啊老頭子。”
張兆謙嗓子眼發出模糊的幾聲悶響,接著乖乖閉上了眼睛,從蒼老的眼角擠出兩抹潮潤。
季茹英拿帕子幫他揾了淚,兩隻手閒不住,小心翼翼地一會兒摸摸吊瓶,一會兒掖掖被角。
自黎簡來沉默良久的大姑姐忍不住勸她。
“媽你先吃飯吧。爸現在沒事了,你可得顧好身體,不然怎麼有力氣照顧他?”
“這就吃,這就吃。”她高興地答應著。
黎簡邊打開帶過來的早餐盒子,邊順口問起張堯,“多多呢?”
“讓紹琳幫忙看著。”
“那就好,你這兩天也沒睡安穩吧?彆說媽了,你也要保重身體。”
“放心吧。”張堯對她遞過來的蛋餅擺擺手,表示自己吃過了。她婆婆順手接了過去。
“季遙還有紹峰跟著叔叔去見律師了。爸這次算是命大,那小孩兒——”
在法院上班的大姑姐憐恤地嗟歎。
“我們商量的是,準備轉自訴。”
黎簡聽她意思像是要大事化小,隨聲附和。
“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也算給爸積福了。”
醫院裡沒待多會兒,季茹英把她倆都趕回去了,催促她們該上班的上班,該看孩子的看孩子,因為人太多也影響患者休息。
於是,午飯後黎簡便去學校銷假。在辦公室見到黃玉華,她才想起昨天被各種小事岔了神,根本忘記回複她令人無措的征詢。不過黃玉華倒是沒有計較的樣兒,以為她是被更緊要的事情絆住,碰見之後還是大大方方地,先問候她家裡的情況,也沒提羅楨禮一個字。
要不是晚些時候接到陸知嘉的電話,黎簡想黃玉華去不去MF赴約,總跟自己是沒一點乾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