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朋友關嚴了書房的門,認真趴在門縫聽了良久,才捂著心口戰戰兢兢地轉過身。
“乾嘛偷感那麼重?”黎簡好笑地看著她。
“你還說呢。”蘇茗筱在書桌旁的轉椅上鬆心落座,“看他對我的態度,昨晚你應該沒有說漏嘴哈?”
“你說扮演陸知嘉未婚妻的事?沒有。”黎簡自問自答。
“不過我打算今晚告訴他。”
在椅子上轉圈的人聽到後一句差點撅過去。
“你不想活了?”扶穩後她急不擇言,“還是要報複我,想讓我死?”
黎簡見她哭喪著臉,話中的顫音不像裝的,忍笑道,“方才在路上,不是你勸我夫妻之間要講實話?”
“我是那個意思??”
逗得蘇茗筱愈發急巴巴地喊。喊完她又縮頭縮腦地降低音量。
“我是讓你坦陳自己的需求,又沒讓你坦陳虧心事。”
“嗬,你也承認虧心咯?”
蘇茗筱撇撇嘴,“反正是你親口答應的。真要追究,你是主犯,我是主謀。戰火燒起來,我自有暗堡可以藏身。”
“你倒提醒我了,那我待會吃飯的時候就說,正好讓你幫我分擔火力。”黎簡繼續逗她。
對方才反應過來被捉弄了。
她滿不在乎地“哼”了一下。
“少嚇唬我。你那位一看就不是會火拚的主。我說他跟你很像,很會裝,可不是空口識人。”
“哦?”黎簡也學著她撇嘴,“說來聽聽。”
蘇茗筱驕傲地揚起頭,“這可有講頭了,你先叫聲‘蘇老師’聽聽。”
反主為客的人無奈地暗笑,“那麼我請問尊敬的蘇老師~~有何高見?
蘇老師清清嗓子,先是繪聲繪色地重現了一遍她和季遙在電話裡的簡短交談。說到“我是她的丈夫”時,還拿腔作調地用了氣泡音。
“……好像我的客氣惹惱了他一樣,”她不滿地發了句牢騷,“不過掛了電話我就明白了——”
“我小看了他對你的在意程度。”
“明顯奇怪的是什麼你知道嗎,到他真的出現,那種在意卻又被當作一種不容窺探的隱秘被深藏起來。”
“你應該沒印象,他當時拖著我問了好些無關緊要的問題,語氣平靜得人心裡直發慌,似乎根本不想我和老楊留下幫忙,故意逼著我們趕緊走人呢。”
虛心請教問題的“學生”聽完旁觀者的見解,半晌沒說話。
蘇茗筱見她並沒有很高興,頓生疑思。
黎簡卻提出一個始料未及的問題——
“昨天你說,羅楨禮背後有提過我,他說我什麼?”
被問的人不知所以,但也習慣了她這種跳脫的聊天方式,老老實實地回道,“我講不出。不過我錄了視頻,你……要看嗎?”
得到默應後,她拿出手機點了幾下。
黎簡隨手扔在榻榻米上的背包隨即傳來“叮”的一聲,而她隻朝它投去漠不關心的一瞥,仿佛又不急於得到答案了。
“季遙可能認識羅楨禮。”
她囿於深思的眉宇逐漸凝重,噥噥念咒語般,又重複了一次在車上時惹得蘇茗筱大為光火的推測。
“或許,在我認識他之前,兩人還有過我不清楚的瓜葛。”
蘇茗筱蒙蒙然張口,如坐雲霧。
“……他跟羅楨禮火拚過啊?”
許是覺得此場麵有些詼諧,言罷她撫掌大笑。
黎簡兩個多月來纏夾不清的思路驟停,被這一角度刁鑽的詭誕揣想震得七零八落。
她想象了下季遙跟人打架的情形,亦難掩笑痕。
“我們出去坐會吧,彆讓他一個太寂寞了。”
兩個女人便主拖著客,一步三搖地探身廚房,象征性地問正有條不紊在動線上忙活的廚夫需不需要幫忙。
得到意想中的答案後,她們歡歡喜喜地坐到客廳的沙發前,打起了遊戲。
這中間蘇茗筱就被時不時飄來的香味饞得饑腸轆轆,等到三人圍坐餐桌,她看起來已將黎簡的“威脅”忘得一乾二淨。
“真沒想到季先生有這樣的手藝,阿黎真是好口福啊。”
“不用那麼客氣,跟著簡簡叫我季遙,或者遙哥也行,同事還有朋友都這麼喊。”
“好嘞,今天給遙哥添麻煩了~~”
蘇茗筱熟稔地舉起杯子,“另外還要鄭重地為昨晚的事跟你道個歉,第一次拉阿黎出去玩就沒照顧好她。”
“實不相瞞,昨晚帶她去那麼遠的地方,不隻是為了玩而已。”
“哦?”
黎簡握筷的手一滯。抬首發現季遙的眼睛卻直視著自己。
蘇茗筱談笑自如,方寸不亂地幫她解圍。
“昨晚阿黎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哦,是我和一個朋友,叫陸知嘉。他是MF的老板。遙哥應該對那樣的酒色場所不感興趣?——”
“不過,這份聽上去不算光彩的產業,卻投注了我朋友全部的身家和心血,是他最後的希望。”
“所以呢?”
季遙不露聲色地放下碗筷,慢條斯理盛了碗湯,而後輕輕放在黎簡麵前。
“我挺好奇,簡簡能為你朋友這份利害攸關的產業出怎樣的一份力?”
“不僅是為他出力,還有我。”
蘇茗筱不卑不弱,繼續耐心地解釋,“MF的開始是建立在一份賭約上的。”
“你可能沒聽過陸知嘉這個名字,但是他的外公陸枕容,是華人圈赫赫有名的愛國實業家。遺憾地是,陸知嘉儘管有這樣富貴的出身,卻因為個人性取向的原因,和家裡鬨到要決裂的地步——”
“甚至願意,將本屬於他的繼承權拱手讓人。”
“隻可惜,他那個從未儘過養育責任的生身父親不太給力,勾引了陸知嘉母親同父異母的姐姐不說,還生下同樣半斤八兩的兒子,一家人合謀要接管陸老爺子的全部財產。”
“老爺子籌謀半生,沒想到落得個晚景淒涼的田地,唯一心愛的女兒罹患絕症,不得他青眼的半路子孫又心懷奸計虎視眈眈……”
“陸知嘉沒有辦法,隻好自立門戶聲東擊西,但出走多年,他沒有多少可用的資本,便找上我老公,和他簽了份對賭協議。”
“不出三五年,MF大概率會變成一個名不副實的空殼,落到那家人手中,我和我老公即可坐收漁翁之利,而憑著遺囑中的文字遊戲,他們再搞任何小動作,也無法翻盤了。”
“但要達到這個目的,需要……暫時放出一些煙霧彈,讓人猜不透陸知嘉在陸家的前景到底如何。如此,他們才會自然地覬覦上MF這塊看上去更大的肥肉。”
對麵的男人一直默默聽著,仍舊看不出什麼情緒。
“你方才說,你和陸知嘉是朋友,怎麼我聽著,你愛人這份賭約,是要占陸家的便宜?”
“我跟他……立場不同嘛!”
蘇茗筱的坦然不小心摻混進三分汗顏。
“他是在商言商,我的話,不過出於朋友義氣罷了。”
“隻是單你的義氣還不夠,要讓你的另一個好朋友來充當煙霧彈,是這樣嗎?”
“那枚戒指真正的主人,其實不是你吧?”
……
黎簡屏氣懾息,再次折服於他迅捷的洞察力。餘光感受到蘇茗筱似乎也抖了一下。
後者開始發揚在好閨蜜麵前的狗腿精神,“和聰明人講話效率就是高哈!”
“阿黎跟我高中就認識了,禁不住我軟磨硬泡,才答應假扮陸知嘉的未婚妻。但我知道,她是出於天生的悲憫和善良,哪怕是才見過一麵的人,有心的話,都能被她洞悉平整皮囊下歇斯底裡的絕望。”
她轉首,向口中談及的人投去感激的一瞥。
“陸知嘉這個人,說好聽點是個極端的理想主義者,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個特立獨行,讓人琢磨不透的瘋子。可瘋子若隻一心向往自由便也罷了,偏偏他不夠自私,為情生難,無奈在孝心和自我之間痛苦掙紮,最終還是選擇了前者。”
……
“我本來今晚就要告訴你的。”
黎簡有氣沒力地強辯道,然後慢慢把頭埋進了湯碗裡。耳邊聽得男人微不可聞的冷笑。
“不過你放心哈,”蘇茗筱告罪告到底,“除了借用她陌生人的身份,其他不該發生的,一件都沒有發生。”
“而且昨天是以開業派對的名義請的人,除了我們三個,事先誰也不知道這個消息,更不會有誰認識她,本質上就是個私人宴會,所以絕對沒有任何阿黎的照片流出去的,即便有人偷拍,若是敢po到網上,也會有陸知嘉的律師函等著他。”
……
“吃飯吧,菜要涼了。”
季遙聽完這一番有理有據的陳說,行所無事。
蘇茗筱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黎簡聊著天,實則已食不甘味。但見她添了麻煩的好閨蜜也未失多少淡定,便在心裡腹誹:這夫妻倆到底是誰拿捏誰?
一時半會兒終是沒看出來。
*
黎簡送走客人,回來看到季遙又在水池邊忙活。
“不是說好你做飯的話洗碗就交給我嗎?”
她十分過意不去。
“你還有要補充的嗎?”
季遙手上動作未停,把最後一隻碗放在瀝水架上後,淡然轉向說要今晚跟他坦白的妻子。
“就是……那樣了。”
黎簡驅身向前,揪著他卷起的衛衣袖子,小聲回應道。
沒敢提在MF又遇見羅楨禮的事情。
“你對初次見麵的人倒是信任。”他冷冷諷刺她。
“我的判斷力又不差。”
後發的人起了反骨,“蘇蘇不會做對我不利的事情。至於陸知嘉,他那麼有錢,能騙得了我什麼?”
“那麼有錢不還是找上你幫忙?”
季遙見她不知悔改,故意用濕手朝那張天真的臉上虛虛彈了個腦瓜崩。
“你還真是跟過去一樣衝動。”
被細碎水珠迷住眼的人“啊呀”一聲,隨即狠狠在他衣服上蹭了蹭。
“一樣?我過去很衝動?”純真雙眸中凝聚起推究的疑雲。
“沒什麼。”
男人撇開目光,用兩根手指抵著腦袋將她推到一邊,抽出張廚房紙。
“聽媽講過,你高中的時候坐公交車手機被偷,追著小偷跑了三公裡,硬是找了回來。”
“小小年紀就要財不要命,不是衝動是什麼?”
“這都跟你說。”
兩團疑雲俶爾散開,黎簡垂斂視線,憶起那段遙遠模糊的往事。
“我可不是一個人。”
季遙用指背拂去她額發上殘留的水痕,輕輕問道,“還有誰?”
“還有個男孩子在我後麵呢。個子高高的,像是大學生,錢包也被偷了。”
“冬天天黑得早,我記得我們一直追到職高旁邊的小巷裡。那個小偷比我年紀還小,瘦得像個猴兒,而且笨得很,自己往死胡同裡鑽。”
“你就不怕他有同夥?”
黎簡灑然仰首。
“那小偷我認識的,是職高的學生。整天逃課打架在學校附近瞎逛,根本沒什麼朋友。有次偷東西被失主抓個正著,扭送到我爸的派出所,過了兩天才被家裡人接回去。我追他的時候就喊了好幾次他的名字,把他嚇得慌不擇路。到追上他的時候,他已經累得躺在地上動也動不了了。”
“跟你一起追小偷的人呢?”
她努起嘴巴,“彆提了。”
“我奪過東西,把錢包遞給他以後,他還不領情,陰陽怪氣地說了我好長一通,好像見不得女孩子見義勇為似的。說真的我又不傻,沒有十足的把握,才不會貿然行動……”
季遙老師傅般的諄諄訓誡被她振振有詞的狡辯堵在喉嚨口。他沒脾氣地瞪她一眼。
“冥頑不靈。”
“迂腐教條。”
揚揚自得的“徒弟”回敬道。
*
晚上難得有閒,夫妻倆窩在沙發上看電影。
黎簡十分鐘內換了八百個姿勢,被季遙長臂一攬圈在身前。
“什麼時候有的多動症?”
她難受地要掙開,“生理期肚子疼。”
男人便鬆開胳膊,“你的經期可真夠任性的,想記也記不住。”
“我去煮薑茶。”說著站起身又去廚房了。
看了一半的電影暫停在男女主人公即將分手的畫麵——
“我寧願從未愛過你,這樣也不會因為你的退而求其次,變成個可有可無的笑話。”
黎簡捂著肚子歪倒在地上,電視屏上的兩句台詞間或飄到眼前,給她瞧得心煩。
她拾起遙控器又扔到一邊,剛好被走出來的季遙撞見。
“要不要吃止疼藥?”他將她抱起來,“地上涼,去屋裡躺著。”
“現在吃也晚了,一般要提前兩天吃才有效。”
黎簡痛得在他懷裡發抖,“第一天是會這樣的,忍一忍就好了。”
他束手無策,將人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又從床頭櫃裡拿出暖寶寶,隔著衣服貼在她小腹的位置。然後儘速到廚房去關火。
痛經持續到後半夜,季遙也跟著沒有睡。
黎簡擔心他明天上班,便催他去客臥。
“沒事,今天沅西的項目徹底敲定了。至少一年,去單位的時間都可以隨意。”
他從背後攏著她,親了親唇邊微涼的耳朵。溫熱手掌小心控製著力度,緩緩揉按著疼痛的源頭。
“以前我不在,也是一個人這樣忍過去嗎?”
黎簡蚊子似的哼唧一聲,“那不然呢?”
……
“對不起。”
她聽他道歉心又一軟。
“怪不得你,是那次之後才有的毛病。”
身後的人悶聲不語。
她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心思也跟著沉重起來。片時感覺到他克製地貼緊自己。
“怪我。那晚我心情不好,嚇到你了。”
猝不及防地,黎簡在煎熬的虛耗中迎來了一句遲到三年的解釋,雖未儘言,卻足以挑動她沉積的酸辛和委屈。
她默默哽咽,終沒忍住低微的啜泣。
“對不起。”
男人又動了動,幾乎要將她揉進身體。
“……我愛你。”
——那是紅鸞天喜後,季遙第一次坦露隱匿有年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