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茗筱開來接人的跑車比本尊還要招搖,讓原本心情還算閒適的黎簡最後幾米走得汗流浹背。
好在得知好友須稍晚些才能到時,她更換了兩人彙合的地點,在校食堂吃過晚飯,便一路散步到了北門。
這邊出入的師生並不多,隻有幾個保安時不時打量著敞篷車裡戴著墨鏡的漂亮女人,再無所回避地憨笑著,相互低語幾句。
“咱能低調點嗎?”黎簡係上安全帶後苦著臉懇求。
蘇茗筱嘟嘟嘴,“天氣好嘛,這邊又是外環郊區,來的路上都沒什麼人,帶你兜風還不領情。”
……
“行吧,那我開自己的車回去。”
“哎——”張揚任性的人按住她要解開安全帶的手,“我關上還不行嗎!”
根本忘記那輛小奇瑞其實還停在十幾公裡外的停車場內。
車子啟動了。
黎簡轉頭賞閱了兩眼駕駛員瀟灑神氣的側臉,很是欣慰。
“雖然講這種話過於肉麻惡心,但是不得不說,你那位將你養得很好。”
蘇茗筱“切”了一聲,“昨天才誇我自信明媚,怎麼今天就把功勞歸到他身上了?”
“不衝突。”
黎簡寬和地給出專業的分析。
“一段好的親密關係對於每個社會化成員的滋養,是任何個人成就都無法取代的。再獨立能乾的人,若長期活在精神的孤島上,就算自身強大到足以維持心理能量波動的循環周期,也會在未來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感受到生活經驗上無法彌補的缺失,從而陷入危險的自證。”
“什麼意思?”
蘇茗筱微轉著方向盤,車內後視鏡映出一副聽天書的表情。
“就是壓抑自我,不斷否定自身的正當需求,直到說服自己,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愛也能幸福。”
“哦~~~”
……
蘇茗筱點頭晃腦,像是聽懂了的樣子。
黎簡以為她半心半意,隻在虛應沒忍住掉書袋的自己,沒想到她接著問道,“那你有在壓抑自己嗎?”
“我?”她愣了愣,片刻後說了實話。
“以前有過,現在——”
“我想努力讓自己幸福起來。”
蘇茗筱無比歡慰,“對嘛!無論以前發生過什麼,都要相信,我們可以變得幸福。”
“可以”兩個字被她說得格外重。
沒等黎簡回應,她岔開題,“昨天晚上初見你老公,你猜猜我對他第一印象如何?”
先前宣誓要讓自己幸福的人恍了下神,隨後饒有興味地讓出了談話的主導權。
“是什麼?”
“我呀,其實沒敢耽擱太久,人當時急著帶你回家呢。”
太陽即將落山,蘇茗筱騰出一隻手摘下墨鏡扔到旁邊。
“但隻聊了幾句我就有種莫名的感覺——”
“你們夫妻倆可真像。”
“哪裡像?”
黎簡問得小心,胸中卻油然而生某種類似喜悅的感奮。
“都很能裝。”
……
蘇茗筱抽空掃了掃好友錯愕的臉孔,看清自己宛若剛出徒的針灸師,第一下便紮準了要穴,嘴角浮起得逞的謔笑。
“想知道怎麼個裝法嗎?”
“……不想。”
兀然遭罵的人頭扭向窗外,呐呐輕語。
“好好好。”針灸師並無該有的愧意,愈加直言不諱。
“你明白我的意思,阿黎。”
“你說要讓自己幸福,可是你清楚方法嗎?”
“我承認,理論上你肯定比我懂,那做起來呢?”
黎簡聽到一貫言語淺顯的至友不過幾日重逢,便如此輕易地點穿她的弱處,突地眼簾閃動。
“昨天晚上,你心裡很希望他來接你,鬨那麼一出,就是想讓我幫你打電話對不對?”
“你說人應該正視內心的需求,可是親密關係裡的需求,必然有很大一部分通過對方才能滿足,你連小小的一點實話都不敢直接跟他講,又何談幸福呢?”
“就我有限的經驗而言,‘被需要’比‘被愛’更能糾正失衡的幸福感,雖然二者一樣重要。”
……
“季遙他,可能認識羅楨禮。”
蘇茗筱的諄諄婉勸戛然而止。隨著耳邊傳來的嘯叫,兩人一半身子同時不受控地往前衝去。
“……嚇死我了。”
她緩過神後暫時將車泊往路邊,惡聲痛罵。
“羅楨禮這家夥怎麼陰魂不散的?誰都能沾上他!”
黎簡一邊安撫一邊驚疑,“怎麼了?”
……
“沒事。”
莫名動氣的人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異常,聳肩哂笑,“就是覺得不值——”
“曾經像星星一樣的人,墮落成現在這樣。眼不見心倒也不煩了,可偏偏擠在一個圈子裡,時不時地提醒你那段愚蠢的過去。”
她垂下眼睛,“昨天文姨打他那巴掌,你應該也很震撼吧?”
車廂內一片靜默。
“那麼高傲的一個人。”
蘇茗筱倦意襲容,抬首靠向座位椅背。
“你應該無法想象,我最初在文姨身邊重遇他時的心情。可笑的是——”
“他不僅沒認出我,連我的名字也印象全無。滿臉偽笑著跟我握手的時候,像個全然的陌生人。”
“所以我特彆好奇,他是怎麼落到今天這般地步的。”
“可當從你口中聽說,他對你做出那樣的事情以後,我又忽然什麼都不想知道了……”
“也許打一開始,我們就是在爛人身上收獲真心。”
“你知道嗎阿黎,”她刹時感懷起來。
“高中三年,我寫了整整三本日記,幾乎每一篇裡都有羅楨禮這個名字。”
“雖然他隻做了我們一年的班長,但後來每次在走廊遇見,我還是會習慣性地這樣喊。”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
“不是爛人真心。是真心,亦有被辜負而無法堅守的時候。”
黎簡平心定氣,過於冷靜的客觀評論沒有被完全接受。
“或許吧。”蘇茗筱再次發動車子上了路,“你是比我有資格這麼說的。”
接下的路程,她們奇怪地沒再有任何交流。
到取回戒指,雙方情感上猝發的暫時性失聯仍未能修複。
黎簡在最後一刻抓緊機會,喊住略坐了坐便要起身辭行的客人。
“蘇蘇,你在怪我。”
她用了肯定的語氣。
“你暗戀他那麼多年,心底還是無法接受的吧。拉我去MF,主要的目的不是報複,而是利用套給我的虛假身份去刺激他,讓他主動離開文姨對嗎?”
“你以為他還喜歡我?”她諷刺地笑笑。
蘇茗筱沒有否認,拗勁背人的身影恇怯而頹靡。
“早上接到你的來電之前,我夢到他了。”
“國慶前的全校大掃除,他將我從二樓的窗戶邊上拽回來,著急生氣的樣子,跟那時彆無二致。我好恨——”
“恨我為什麼到了現在,所有的細節仍記得一清二楚。”
……
“記性好算不得什麼缺點。至少你擁有的回憶,比我的更加晶瑩寶貴。”
“……對不起。”黎簡試探著走上前,輕輕拉住她的手。
“我那天該對你說實話的,再見到他,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你有什麼可對不起的,”蘇茗筱笑得慘淡,“即使知道你們在我之前就重遇過,也不過是讓那點殘存的希望早些破滅而已。”
“那不怪我了,抱一下。”
成功解開心結的人抬起胳膊。
蘇茗筱破愁為喜,泠然結霜的麵容總算又有了真切的暖色。
“你是不是覺得很不可理喻?我過得又不差,乾嘛非要在意一個過去的白月光。”
“沒有不可理喻。”白月光的昔日戀人拍拍她的背,表示深刻的理解。
“我隻是寧願他活在回憶裡。”她聽她推誠剖心道。
“而不是現在這樣,像個可恨又可憐的出局者,遊走在我們生活的邊緣。”
……
房門外悉悉索索,緊接一番鑰匙轉動鎖孔的響動。
少時,蘇茗筱便對上新進來的男主人——
季遙提著兩兜菜,樸素日常的裝飾絲毫未損他沉穆淡遠的氣質,除了破壞氣氛的人表情略顯怪異。
她尷尬地鬆開手,訕笑著打起招呼。
“又見麵了哈,那個,我來取戒指的!”
隨即晃晃手中的小盒子,跟黎簡使了個眼色。
女主人卻拖住了她,示意先彆走。
“今天這麼早?”她晏然發問,似在提醒他不要那麼嚴肅。
“這是我朋友蘇蘇,昨晚你見過的。”
季遙點點頭。
“吃過了嗎?正好我買了菜,不嫌棄的話,留下來吃個晚飯。簡簡很少給我介紹她的朋友。”
蘇茗筱躲不過黎簡期待的目光,惴惴答應了這個無比冷淡的邀請。
“他手藝很不錯的,保證你不白留下。”
女主人罕見地顯出雀躍的儀態,又對著剛歸家的“廚夫”囑咐,“不用做太多,我在學校吃過了,一會陪你們隨便吃點就行。”
接著,她便拉起好朋友去書房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