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覺一直睡到早上五點。
黎簡醒來覺得身上輕快了不少,先前折磨她的那種酸痛感徹底消失了。
讓她略感驚訝的是,一扭頭季遙還躺在她旁邊,和衣而臥。
他們某種意義上第一個同床共枕的夜晚,原以這種方式。
也許是男人的呼吸過於安穩,她這時黑眸流轉,無甚可思,反而有冗餘的勇氣好好觀察他一番。
相較醒著的樣子,季遙睡著時顯得氣質“平和”了不少。
這麼說是因為,他清醒的時候大多看著不太好接近。
黎簡也是跟他吃過幾次飯之後,才覺察出他是天生的冷臉,外加一臉的聰明相,屬於詐騙犯一聽見其聲音,瞥見其神色,就會知難而退的那種類型。
有了這種判斷以後,她甚少在他麵前說謊。
尤其是觸及情感傾向的謊,喜歡,不喜歡。開心,不開心。
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而情緒向下的波動一定會由他及時修正。
他們之間本就不夠親密,他仿佛不能再容許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把距離拉遠。
昨天,黎簡第一次主動參與了這種修正,卻是以說謊的方式。
她其實並不在意林知風,隻是她的出現暴露出一個俗氣但十分現實的問題,那就是婚戀市場上條件更好跟季遙更適配的大有人在。而她這個不知饜足的姑娘,正一邊霸占著受人覬覦的藏珠,一邊混沌芒昧地顧影自憐。
季遙憑什麼要等她呢?他們認識不足一年,感情基礎薄弱,而她反躬自省,甚至沒好好想過兩人的以後。
等到情傷的陣痛完全消退,她又能重新麵對那個因叛變而出走的自我,屆時,且不論對方是如何看她,她還會需要這個男人嗎?
當然,身體上的吸引毋庸置疑,她不用試,憑心意也能斷定,季遙會是個體貼的好情人。
隻是連愛都會消失不見,這種膚淺的迷戀又能夠持續到幾時?
更何況愛欲分離的課題,行百裡者半九十,她不想讓差點溺斃的心有再次沉淪的機會。
那就及時行樂吧,她想。
春光易逝,善待他,也是善待自己。至少眼前的情人,看上去人材出眾,風流旖旎。
*
室內的酣眠仍在繼續,窗外早已啁啾嚦嚦。黎簡又躺了一會,才靜悄悄地起身,去浴室洗了個澡。
衝去一身的黏膩後,她神清氣爽地來到廚房,笨拙且小心地做起了早飯。
她儘量把動靜搞到最小,但季遙還是提前醒了。睇見眼前的場景,男人一臉的不可思議。
“你餓了怎麼不叫醒我?”
黎簡用鍋蓋蓋住煎糊的培根,把裝著碎雞蛋的垃圾桶踢到身後,窘態畢顯。
“我自己可以的,以前在家也做過。”
似乎是擔心現場一目了然的證物會削弱這話的可信度,她又堅定地補充了一句,“真的。”
季遙認真地看了她一會兒,驀地笑了。
“出去等著。”男人說著挽起袖子,走去水池邊洗手。
黎簡也不好再逞能,她卸掉包袱後有些得意忘形了,不意又叫包袱瞧了個笑話。
好在她不是沒事可做,打開手機聽了會兒法語廣播後,那股無所適從的心情便化為烏有。
要經營婚姻生活,也不一定非得從做家務開始嘛。在這方麵,季遙好像並不需要她的任何熱情,也不認為女人天生就該是和柴米油鹽打交道的行家。他努力工作,本來就是為了能夠和伴侶享受更自由的生活。
十分鐘的新聞播放完畢,黎簡起身來到陽台的落地窗前。
隔著玻璃,她瞥到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一隻灰褐相間的鳥兒,比麻雀大不了多少。正在種碗蓮的花盆邊上低頭喝水。喝飽了,便跳躍著,想在擁簇的花草間覓尋食物。
還好窗戶是單向的,人類的靠近並沒驚動它。後者正專心致誌地捕獲早餐,甚至偶爾啄下玻璃,因它將自己的影子誤認成了同類,熱切地要打個招呼。
這小家夥玲瓏的身姿中透著喜人的憨態,給黎簡瞧得入了迷。
不由自主地,她喃喃出一句。
“Je ne puis pas jouer avec toi. Je ne suis pas apprivoisé.”
(我不能跟你玩。我沒有經過馴化。)
一個更高大的影子傾斜著從身後壓下來,慢慢跟她抱腿而坐的高度齊平。
“在這裡蹲半天,原來是跟它聊天。”季遙不知怎麼,聲音裡有種淡淡的幽怨。
“聊了什麼?”
黎簡扭頭看著他模仿自己的姿勢,莞爾一笑。
“我又不會鳥語。”然後解釋道,“隻是想起了《小王子》裡的一句話。”
沉默。
“初見麵時狐狸的那句經典台詞?”
黎簡輕挑雙眉,杏眼圓睜。
“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會讀心術。”
季遙垂下眼睛,“除了一件事,你其實不難猜。”
“什麼?”她好奇地盯著他,眼底染上一絲難掩的驚惶。
他抬起頭,裝作沒看到,溫和地笑了笑。
“昨晚在夢裡,為什麼哭?”
黎簡愣住,無意識地在臉上摸了一把,“有嗎?”
“嗯,好像還是因為我。”他拿開她的手,不知為何靠得更近了些。
“我聽見你叫我名字了。”
“我……我忘了。”她緊張到開始結巴。
男人隻顧摩挲她的手指,仿佛並沒在期待一個滿意的答案。
“大約就是……就是,”她努力穩住呼吸,試圖從時下曖昧的氣氛中召回心手相應的平靜。
一種她練習了經久的平靜。
“我夢到你冷冰冰,因為我拒絕了你。”
“嗯。”
像是無意識的一聲回應,黎簡不確定他是否聽懂了自己的暗示,而她羞澀難當,看上去仿佛快到了忍耐的極限。奇怪的是,除了又開始想哭,她沒有再出現任何預期中的生理不適。
兩人陷入一種不知所為的緘默。
“現在呢?”正當她為季遙的謹慎悄悄歎氣,這緘默被打破了。季遙不安分的手指突然握緊,拉著她靠向自己。
“現在,你要再試一次嗎?”
他們不是沒有擁抱過——
有意的,無意的,輕淺的,用力的。
但重重疑慮化為嚴守心防的結界,隔著一層看不透彼此的薄膜,那些擁抱總顯得不夠莊重。
她想起婚後不久的一次暴雨天。
因為校門被淹,在圖書館待到傍晚的黎簡在提前閉館後無處可去,手足無措地打給季遙,試探地問他有沒有到家,沒有的話能否順路來接下她。
工作日她一般很少麻煩他。季遙總是很忙,她心細如發,早就總結出他歸家的時間規律。那天卻不知怎麼,她走出門,也許是漫天的雨水在垂垂夜幕中顯得過於森然,從廊簷傾瀉後在眼前濺起的水花,在她心口氤氳成一片似曾相識的霧氣,教人無端傷感。
由是,即便不存在諸如保證安全之類的必要問題,她也不想一個人蹚著水走回去,哪怕隻有二十幾分鐘的路程。
季遙聽到她的請求後隻說了一句,“待在原地彆動。”
僅僅過了十分鐘,身著白色雨披的男人就出現在她的視野中,下半身幾乎已濕透。她下意識地上前幾步,不小心走進雨裡,季遙趕忙攔住。
“傘。”
“哦。”她慌忙撐開手裡的遮陽傘,舉到兩人頭頂。
季遙看著那秀氣的隻夠遮住一個成年人肩旁的傘蓋,愣了一愣。
雨聲很大,但黎簡聽到他似乎輕笑了一聲,便解釋道:“出門前沒看到暴雨預警,這把是平常隨身帶的。”
季遙目光落在她身上。
“很冷吧?”一邊問一邊把雨披脫了下來。
“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剛好到校門口,這雨披是同事借的,沒有多餘的傘了。你先穿上。”
黎簡乖乖套上了雨披,季遙接過那把袖珍小傘,自然地攬住黎簡的肩膀,帶著她衝了出去。
出去的路走得些微艱難,道上全是深深淺淺的水坑,因雨勢又大了些,路燈在晦冥的風雨中顯得力不從心,黎簡幾次腳踩了空,未注意將季遙撐傘的胳膊掐得很緊。
等快到校門口,她無意間抬頭,才看到往她這邊傾斜的傘柄,以及男人濕了大半的身子,她受驚似地鬆開對方,歉意疚心。
像隻膽怯憂鬱的兔子。
“你怎麼……”
季遙揉了揉自己的臂膀,換了隻手撐傘,故意逗她,“力氣還是這麼大。”
話音剛落,黎簡像是分了神,重心不穩地踉蹌了一下,要向一側栽去。
他眼疾手快,但是不小心使過了勁兒,那隻受驚的兔子,撲通一下落在他的懷中——
雙方身上都濕漉漉的,這個擁抱並不怎麼舒服。
季遙察覺到兔子動了動,錮住她背脊的手鬼使神差地加了幾分力,按住沒鬆。
黎簡微微抬起臉,發出悶悶的一句,“怎麼了?”
“……沒什麼。”他恢複了理智,“這邊積水更深了,小心些。”
她遲疑著“哦”了一聲,慢慢退了回去,覺得後背輕飄飄的,像長出了羽毛,又癢又熱。
*
時間碎片裡的雨聲漸消,這一室乾燥寂靜。隻餘下回憶結尾那一抹無法言明的感觸,譬如她此時此地的心情。
再往前一寸,她的下巴就可以搭上他的肩膀。
許是收斂了心神,她突然目達耳通,看到季遙喉結滾動,緊促的呼吸清晰可聞。
下一秒,她偏過頭,朝著男人的唇吻了上去。
他未預料到如此大膽直白的示愛,悶哼了一聲。而黎簡隻是生澀地貼著他,並未有多餘的動作。等了一會,才有緩緩撤退的跡象。
他反應過來,扣住她的腦袋。視線下移,才發現黎簡振顫的睫毛間撲簌出兩行清淚,順著下巴滴落到他的手背。
“我不想這樣的。”她微微搖頭,有些不知所雲。
“明明抽到這麼好的獎品,卻還是不開心。”
……
原來這是她說的“拒絕”。季遙終於理清她三言兩語背後的邏輯。
他輕輕用食指揩去那兩道水痕,安慰她道,“做夢而已。不過——”
“夢通常是潛意識的反映。”
他裝作因失望而受傷的語氣,“如果你確實不想跟我出去玩,我可以跟人事商量,把它折算成獎金。也沒什麼……”
“不要了。”黎簡氣弱聲嘶地阻止,尾音裡挾帶的細碎嗚咽,在仰頭的瞬間,淹沒在季遙凶猛的吻勢中。
她一時竟找不到支撐。
季遙比起她熟練不了多少,要釋放壓抑已久的熱情,更多靠的還是本能,卻在初次親密的交歡中設法分出了一分心力,長臂從沙發扶手處拽下一個抱枕,墊在了黎簡身下。
他們在地毯上親了很久,久到他快要失控。
黎簡抵著他的肩,一樣地氣喘籲籲,望向他的眼睛如漾漾秋波。他隻好顧左右而言他地解釋,“你剛剛偷襲我,這是還你的。”
她語塞,隨後反駁道,“我剛剛可沒這樣。”
“是嗎?”他又湊到她耳畔,“那就當利息好了。”
黎簡轉頭,試圖從未被侵占的另一側吸入這一隅快要消耗殆儘的氧氣。
她沒想到,季遙比想象中的還會調情。
恍惚間他又在她唇上啄了幾下,幾番繾綣後抱她起身,她不再多想,趁勢攀住了他的脖頸。
男人明顯僵住了。他本來就不遲鈍——
如此尋常的休息日早晨,一向疏離的伴侶接二連三地撩撥,無法不使他又想起昨晚睡前兩人之間短暫的交心。
不知為何,他從這俗不可耐的感性中體驗到一種五味雜陳的歡喜,陌生,卻甘之如飴。
黎簡在擁吻時不停地分神。她一會想,季遙果然不會拒絕自己,即使他再聰明。
到被抱上床,卻忍不住自嘲,女人又何嘗不是天生的表演藝術家呢?
直至最後,她神魂搖曳,再無多餘無聊的遐思懸想。夢中渴望多時的身影徐徐壓下,既扣住她最隱秘的要害,也扣住了她的心房。
“演不下去了?”他低頭,唇舌擦過的地方起了一陣酥麻。
她觸電一般去推他。
“明明還是害怕,為什麼要逞強?”
黎簡淚眼迷離,試圖伸手去揪他的頭發,被他按在了兩側。
“可是怎麼辦——”
“再說不要的話,已經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