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的意思不言而喻。
蘇千慕狐疑問:“你是沈永和?”
沈明燭慢悠悠地走近:“不像嗎?”
蘇千慕道:“你穿的不像。”
即便微服私訪不能暴露身份,沈永和至少也是錦衣玉帶,哪像來人?一身普通的素白衣裳,還有多次浣洗過的痕跡。
沈明燭“啊”了一聲,又問:“我不像嗎?”
語調仍是緩慢而愜意,無端便透露出理所當然的傲氣。
蘇千慕小時候聽鴻鈺公主講故事,說從前有位公主流落民間,潦倒下輾轉成了乞丐,宮中的侍衛某次路過,隻一眼就認了出來。
鴻鈺公主說,尊貴與否不是衣著能夠點綴的,有些人,哪怕蓬頭垢麵,也難掩其貴氣。
蘇千慕那時不信。
而今她似乎能夠理解幾分,哪怕衣裳並不華美,可任誰都不會覺得沈明燭身份卑微。
沈明燭沒有等待回答,他步履從容,仍舊不緊不慢往前。
蘇千慕警覺:“你做什麼?”
她還是不能確信眼前這人是沈永和。
沈明燭攤了攤手,“彆激動,我身上沒有帶武器,我過去,和你換他。”
他指了指顏慎。
自看到沈明燭的那一刻起,顏慎似乎就因為震驚過度陷入失神狀態,神情極度複雜。
直到沈明燭這一句話後,他才收回幾分神智,忍不住往前一步,激動道:“不要過來。”
他曾經也是廢太子黨。
三朝元老,沈明燭曾經得尊稱他一聲“老師”。
其餘人神色也各有不同,然而目光都算不上平靜。
於沈永和而言,他們是忠臣良相。
可對沈明燭來說,他們全是亂臣賊子。
——當年他們幾乎全是廢太子的擁護者,後來一個接一個背棄了他,改而輔佐三皇子殿下。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是沈明燭無令人信服之德,非他們之過。
他們本來是這麼認為的,他們本來毫無愧疚。
可沈明燭怎麼會在這種時候站出來?
連沈永和也是死死地盯著沈明燭,臉上複雜情緒交織,眉頭不自覺皺在一起。
他們的異常情緒讓蘇千慕有些相信他的身份不同尋常,隻是仍沒完全放下戒心。
顏慎掙紮得愈發厲害,大概是打著他死之後就不會連累沈明燭的想法,一個勁把自己的脖子往劍刃上送。
蘇千慕覺得可笑。
假使這人真的是沈永和,他都走到這裡了,他們還能讓他完好無損離開嗎?
手上的人質已無大用,她不想大肆屠殺,可也不在乎這一兩條仇敵的命。
蘇千慕手腕輕移,劍身微側,薄薄的劍刃流轉著日華,顯得愈發森寒可怖。
沈明燭忽然加快了速度,他疾身往前,伸手握住了正在移動的劍刃。
血色綻開,顏慎瞳孔一縮。
蘇千慕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打亂了陣腳,她冷靜下來,手上用力,可劍紋絲不動。
也不知沈明燭是怎麼做的,劍身微震,蘇千慕手腕被震得發軟。
她握不住武器,劍受力之下被扔上半空。
一刹之後,持劍者換了一個。
待蘇千慕反應過來,劍尖已經指著她脖子。
威脅與被威脅,歹徒與人質,瞬間調換身份。
“大人!”刺客們驚呼。
沈明燭神色帶著歉意:“你讓我離你太近了。”
“成王敗寇,願賭服輸。”蘇千慕平靜地接受自己的命運,大概,早在公主死時,她也就不想活了。
蘇千慕問:“你究竟是誰?”
死也該當個明白鬼。
沈明燭不答,他一手負在身後,有血絲絲點點落下,染紅了地上的雜草。
未傷的手握著劍,劍刃上殘留著血跡,那是劃傷了他掌心的證明。
沈明燭微微一笑:“蘇姑娘,我不殺你,你也讓他們放人,好不好?”
現場被鉗製的人太多,要將所有人毫發無損地救下,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蘇千慕神色譏諷:“你覺得我會怕死?”
沈明燭認真道:“蘇姑娘膽色無雙,隻是……”
他環視一周,輕輕歎了口氣,“你總不能,讓他們陪你一起死?”
蘇千慕一言不發。
沈明燭溫聲道:“蘇姑娘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在下鬥膽猜測,當年荊梁之危,姑娘應當是抱了殉國之誌,可姑娘沒死。”
他眼中漾著淺淺的光,似悲憫,也似安慰:“鴻鈺公主送姑娘離開,不是為了讓姑娘以命複仇的,定然是想讓姑娘好好活著。逝者已逝,往日不可追,鴻鈺公主在天有靈,看到姑娘如此自苦,也不會放心。”
“你也配提起公主?”蘇千慕再也維持不住平靜神色,眼神是觸目驚心的仇恨:“讓我收手,難道公主就白死了嗎?”
沈明燭微微搖了搖頭:“怎麼會?有你,有你們,在她死後多年依然念念不忘,念茲在茲,願意為其不惜己身,怎麼能是白死?”
他認真地說:“如果你們現在死在這裡,才算白死。”
兵甲相接聲由遠及近,“陛下,臣救駕來遲。”
禁衛軍到了。
禁衛軍第一時間將躲在後方未曾引起注意的沈永和救了出來,礙於三公九卿大半都在刺客手裡,故而不敢輕舉妄動。
數千禁衛軍將此地包圍了起來,等候皇帝下令。
場麵肅殺。
蘇千慕不曾在意。
沈明燭也不多加理會,他勸道:“蘇姑娘,讓他們收手吧,然後離開這裡,去做點小生意,去觀山看海。每年清明,去給鴻鈺公主掃墓,告訴她你們過得很好,有很多人仍記得她。”
不知是哪句話觸動了她,蘇千慕眼神有了些許動搖。
她冷冷地看著沈明燭,“你不是沈永和。”
沈明燭“嗯”了一聲,“我不是。”
“那你用什麼保證?”
沈明燭想了想,“以‘沈明燭’這個名字?我向你承諾,你信我一回,好嗎?”
蘇千慕望著他,半晌,忽而笑了笑,“沈明燭,我記住你了。”
她調查齊朝時也聽過這位廢太子的名字,然而到底對他知之甚少。
沈明燭於是放下持劍的手,朝她微微笑了笑。
也不知蘇千慕分明還沒做出回應,他怎麼就認定對方已經同意。
然而大勢已去,其道亡繇,蘇千慕確實已經失去了殺沈永和的機會。
她看了一眼被簇擁著的沈永和,不甘道:“放人。”
刺客們收回武器,將人質推向周圍的禁衛軍,而後迅速聚攏到蘇千慕身後,做好了強闖出去的準備——他們並不相信沈明燭。
人質已全部救下,禁衛軍神情冷峻,同樣做好了作戰準備,隻等沈永和一聲令下。
沈明燭抬眼,目光準確看向人群中心眾星捧月的沈永和,“陛下,看在並無人傷亡的份上,能否放了他們?”
也不能說無人傷亡。
唯一的傷者是沈明燭。
他的右手仍滲著血跡,一滴接一滴落下,染紅了一小塊地麵,然而他似乎感覺不到痛楚,始終神色從容,不緊不慢。
自禁衛軍來後,沈永和便始終沉默,直到這時才有了回應。
他神色莫辨,“他們在宮門口意圖弑君,此等大罪,朕若是放過他們,豈非讓天下看了朕的笑話?”
這倒是,堂堂皇帝在家門口被刺殺,刺客卻全身而退,簡直是對天子威嚴一次莫大的打擊。
沈明燭聲音歉然:“抱歉。”
然而他腳步不曾挪動,依然昭示著他維護蘇千慕等人的立場。
“即便如此,你還是堅持?”沈永和道:“如果朕非要治他們的罪呢?”
刺客們紛紛握緊了武器,擋在蘇千慕身前。
沈明燭往前幾步,站在了他們的最前麵,以一個保護的姿態,將他們全都擋在了身後。
他舉起劍,望著沈永和的眼睛,又說了一句:“抱歉。”
“你!”沈永和怒極:“你以為朕不會殺你嗎?你現在不過是庶民,以何身份站在朕麵前,要朕赦免他們?”
顏慎失神地往前幾步,喃喃問:“殿下,為什麼……”
蘇千慕輕笑一聲,狀似譏諷:“行了,廢太子殿下,這件事情與你無關,你讓開吧。”
你讓開,和他們這些亡命之徒劃分關係,而後你就是他們在場所有人的救命恩人。
你是被貶為庶民的廢太子,以後的日子大概會好過許多。
沈明燭沒有理會,他想了想,如實回答沈永和:“可他們不該死。”
他沒覺得沈永和不會殺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身份拿得出手,他不過是想救人而已。
何須思慮過多。
“該不該死不是你說了算,不該死的人也不代表不會死。戚堰!”
“臣在。”
戚堰,禁衛軍統領。
然而這一句話後,沈永和久久未下命令。
他神色陰沉地看了沈明燭許久,餘光不動聲色掃過所有臣子。
半晌,他說:“讓他們走。”
戚堰有些詫異,他應了聲“是”,對禁衛軍將士們下令:“都讓開。”
禁衛軍依令往兩側避開,讓出了一條足夠遠離此地的生路。
陽光穿過人群灑了進來,沈明燭對他們微笑:“介茲景福,永永無窮。諸位,有緣再見。”
蘇千慕看了一眼他背在身後還在流血的手,“沈明燭,我平生欽佩的人唯有公主,今日又多了一個。”
她朝他抱拳一禮,轉身道:“我們走。”
沈永和不曾阻止,麵色沉沉地看著蘇千慕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視線範圍。
片刻後,他語氣森寒:“沈明燭,父皇令你在含章宮反省,無詔不得出,你卻私自離開。不尊君令,罪在不赦。”
“來人,將他押入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