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時間是一條奔湧向前的長河,他是沙漠中跋涉的旅人。
*
[宿主?]
沈明燭是齊朝奪嫡失敗的廢太子,當今陛下是他的弟弟。
他是皇長子,又是皇後所出,論嫡論長,在宗法上他都是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他八歲就被立為太子,身邊因而積攢了一批有誌報國之士。
然而他自己不爭氣,怠惰因循、偎慵墮懶。
不聰明也就罷了,三公九卿重禮法,他身邊能人輩出,要是能夠任用賢良廣開言路,至少守成之君沒問題。
可他偏偏傲慢自負,仗著身份囂張跋扈,鬥雞走狗、貪圖享樂。
他的母親出身將門,舅舅是鎮北大將軍,先帝當初立他為太子也算一種利益交換。
但事實上,先帝更屬意的從來就是他心愛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三皇子沈永和——也就是當今陛下。
沈永和樣樣都比沈明燭優秀,文韜武略無一不精,加之又禮賢下士。
理所當然的,沈明燭靠著身份聚攏來的英良紛紛離他而去,投靠沈永和。
眼見三皇子風頭逐漸蓋過他,沈明燭狗急跳牆,發動政變。
可惜他實在無能,還沒來得及實施就被麾下將領告訴了沈永和,人贓並獲,罪證確鑿。
沈明燭被廢,那時皇後早就駕鶴西去,是鎮北大將軍燕長寧力保才苟存一條命。
作為代價,燕長寧永遠鎮守邊境,終生不複踏入長安。
由此奪嫡之爭落下帷幕,沈永和繼位之路再無人能阻,沈明燭被貶為庶人,幽禁宮中,以贖其罪。
沈明燭神色茫然。
這是他嗎?
不對,他真正的過往空白一片,除了“沈明燭”這個名字,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是誰?他從哪裡來?
他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可他忘了那是一件什麼事。
[傳送完成,宿主,你感覺怎麼樣?]
沈明燭緩慢地眨了眨眼,慢吞吞地答:[還好,小五。]
他的記憶掠過幾道殘影,印象中,他好像是有一個係統來著。
係統心疼得很,他的宿主救世而死,神魂俱碎,它好不容易找齊碎片拚好,雖然救回一條命,但記憶全失,現在看上去反應也似乎也比常人慢了許多。
……沒關係,活著就好。
隻要活著,便什麼都好。
係統道:[宿主,這裡是三千小世界之一,你什麼事情都彆管,隻要不被人發現你不是原主,做什麼事情都可以,你唯一的任務就是享受生活,明白了嗎?]
沈明燭點頭。
係統舒了一口氣,它看著神色懵懂的宿主,語調放得更輕:[你以前最大的夢想就是當一條鹹魚,最喜歡的就是種地和養魚,這兩個愛好就很好,繼續保持,千萬不要摻和小世界的事情,那太危險了,知道嗎?]
沈明燭又慢吞吞點了點頭。
係統不太安心,它用了最後的能量帶沈明燭脫離破碎的本源世界來到這裡,很快就要能量不足陷入休眠了。
然而再不放心畢竟於事無補,它安慰自己,這是它千挑萬選在眾多死去的人中為宿主挑的好身份,有錢有身份,不愁吃不愁穿,與劇情毫無關聯,隻要沈明燭願意,他完全可以富足過完一生。
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所以……應該不會有事吧?
係統陷入沉睡。
沈明燭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決定先收拾一下自己住的宮殿。
皇宮中是沒有一個叫做“冷宮”的地方的,天子鑾駕不至的地方就是冷宮。
沈明燭身在東宮時每次出行身邊都有二十多個宮女侍衛陪同,錦衣玉食,前呼後擁,而今也全都散得差不多了。
含章宮三年來無人打理,顯得有些荒涼。
也就是內務府不敢讓他死,還記得每天送飯。
沈明燭慢吞吞地在院子裡拔草,剛收拾出一塊地,忽然聽到有些異樣的動靜。
他目光一凝,忽然警覺起來,總帶著三分茫然的遲鈍也瞬間消散。
——有些事情植入本能,無需過多反應。
沈明燭沒有思考太久,他擦了擦手心的草屑,翻牆出了含章宮。
宮門外站崗的侍衛似有所感的轉過頭,隻看到幾片翻飛搖曳的草葉。
“怎麼了?”
“沒事,風吹了一下。”
*
除了早朝時間,皇宮大門一般不打開,今日是例外。
儀仗隊分列兩旁,留守長安的幾位朝臣站在最前方,等候他們巡視歸來的陛下。
當今陛下勤政愛民,在他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時常遠行以體察民生疾苦,對於他,百官都是信服的。
沈永和事先下令禮儀從簡,眼下儀仗並不浩蕩,然而群臣的恭敬與臣服依舊將此方天地染上濃烈的肅穆。
那是至高無上的威壓,是天下獨一份的尊貴。
天子的馬車越來越近,百官紛紛跪伏迎接。
忽然間風雲突變,一道寒芒自半空中閃現,周圍忽然躥出一隊刺客。
“啊!”
“你們是什麼人?”
“護駕!護駕!保護聖上!”
刺客人數不多,但每一個武功都不低,身手迅疾而矯健。
他們握著刀劍,以一種破釜沉舟、完全不顧惜己身的態勢衝殺往前,儀仗隊伍被衝擊四散,人群混雜一團。
他們是從皇宮內部生事的,隻有零星幾個禁衛軍在場,其餘人遠遠護衛此處,一時沒發現變生不測,但也絕不會太久。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蘇千慕目光微沉,她環視一周,發現他們居然找不到沈永和。
——馬車內空無一人,想來是方才沈永和趁亂出來了。
沈永和微服巡視歸來,未著天子朝服,混入與他一同歸來的年輕臣子之中毫不顯眼。
含章宮在皇宮最深處的偏僻角落,沈明燭避著人,順著那份怪異動靜一路來到了皇宮正門。
他到時場麵已幾近難以挽回。
所有刺客人手一個人質,要麼身著官服,要麼常服但看上去也是身份高貴,隻是刺客人少,不知這為數不多的人質中有沒有沈永和。
蘇千慕也不想多造殺孽,她將劍橫於顏慎脖頸之上,“狗皇帝是哪個?”
她沒見過沈永和,但至少知道那人正值壯年,顏慎麵容蒼老,自然不能是同一人。
顏慎任由她攥著衣領,一言不發。
他突然想到什麼,反應過來,驚詫道:“你是荊梁國蘇千慕?!”
先帝在位時開疆擴土統一九州,小國在這過程中全都敵不過天下大勢,覆滅在了大一統的洪流中。
顏慎會對荊梁有印象,是因為這是反抗最激烈的一個小國。
明明實力不強,明明君王昏庸無道,軍隊卻表現出了超乎想象的凝聚力與保家衛國的決心。
齊朝君臣理所應當去查了查原因,發現皇室大多都無能,唯有一位公主穎悟絕人,如瑤林瓊樹,有經綸濟世之才。
荊梁能在死前迸發出這樣璀璨淒美的絕響,全都賴於她一人。
可惜人力有時窮,荊梁最終還是逆不了天下大勢,鴻鈺公主也戰死。
如此曠世奇才,世間少有,身為敵人,齊朝君臣自然不會善心大發讓她活著,隻是難免扼腕。
聽說鴻鈺公主麾下有位極倚重的人才,名為蘇千慕,二人情同姐妹。
鴻鈺公主戰死後,蘇千慕不知所蹤。
蘇千慕的通緝令曾經由顏慎之手蓋印發往朝野各處,他對這兩位奇女子本就記憶頗深,故而還有一二分印象。
隻能說蘇千慕不愧是蘇千慕,她僥幸逃生,居然能在五年之後聚起這麼一波刺客,還能帶著他們混進皇宮。
蘇千慕未帶麵罩,被認出來也絲毫不懼,她既然敢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
蘇千慕冷笑一聲:“沈永和,不想他們死就出來,我隻殺你一人。你害死了公主,一命還一命,這很公平。”
當年征戰荊梁,是沈永和親自帶的兵。
人群中的沈永和握了握拳頭,他悄然抬起頭,眼中含怒。
身旁的蕭予辭像是察覺到了他內心的不平靜,小幅度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對他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陛下,你不能出事。誰都可以死,但你一定要活下去。
沈永和看懂了,他咬了咬牙,用力彆過頭。
顏慎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所有被刺客挾持的官員,慶幸發覺其中並無沈永和,他鬆了一口氣。
而如他一般,其餘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一十二人,也全都寧死不屈,沒有一個人指出沈永和的位置,甚至不曾朝其多看一眼。
事實上,不論皇位上坐的是不是沈永和,都不影響他們以命相護。
今日能出現在這裡的都不是一般的官員,能被沈永和帶走的也一定是心腹和重臣。
他們是大齊的柱石,忠君是刻入骨髓的堅持。
“蘇千慕,我皇可有虧待百姓?”顏慎道:“你大可向民間看看,你荊梁君王在位時百姓過得是什麼日子,如今又是什麼日子?”
雖是拖延時間,然而這話說出來他毫不心虛。
本就如此,荊梁君王荒淫無道,無怪會成為亡國之君。
蘇千慕並不買賬,她冷聲問:“與荊梁何關?我要複仇,從來複的隻是公主的仇。”
她用力將顏慎推到在地,長劍在繞著手背翻轉一圈,便直直從空中刺下:“既然你那狗皇帝不在乎你的命,那你就去死吧。”
反正滿場都是人質,不缺這一個。
“慢著。”
一粒石子擊中手腕,蘇千慕吃痛之下險些鬆手。
她用力握住劍,然而方向已然偏移,擦過顏慎衣襟落在地上。
蘇千慕心中一驚,連忙將顏慎拉起擋在身前當做盾牌,而後才順著石子擊出的方向定睛去看。
沈明燭從馬車後走了出來。
他微微一笑,慢吞吞道:“蘇姑娘,我出來了,你該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