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 / 1)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蕭子良很是茫然。

在被挪移到萬朝食肆之前,他已經為自己的哥哥,太子蕭長懋守靈了許多個日夜,一直沒有休息。

隻要一閉眼,過往相處的一幕幕就緩慢地浮現出來,漸次翻湧,仿佛海潮一般將人淹沒。

昔日曾溫情脈脈,親密無間,如今斯人已逝,回想起來,恍覺有如萬箭穿心之痛。

他伏在齊武帝膝上,淚水止不住地流,啞聲問自家父皇:“阿耶,我不明白……”

他哽咽了一聲:“明明前幾天,阿兄還到西邸找我玩,和我同榻而眠,要我做新詩給他聽,怎麼忽然就離開了,怎麼都喚不應呢。”

“英英。”

蕭賾喟然長歎,輕輕撫摸過小兒子垂落的烏發,充滿了憐惜:“世間的生老病死便是如此,從不由人的意誌左右。朕已時日無多,你還這般執迷,教朕如何放心得下啊……”

這位征戰多年、英武非凡的絕世英主,如今,也已走到了暮年,白發蒼蒼。

短短數月的時間內,南齊連續舉辦了三場國葬。

分彆是蕭賾一母同胞、關係親密的弟弟豫章王蕭嶷,弟媳豫章王妃庾氏,以及太子蕭長懋。

裴夫人去世很早,那時候,蕭賾還沒有登基,是後來才追尊她為皇後的,並且終身沒有再立後。

她一共隻留下了兩個孩子,長子是太子蕭長懋,幼子就是蕭子良。

那時候,南齊還沒有建國,正逢亂世,風雨飄搖。

蕭賾轉戰千裡,平亂四方,兩個孩子自幼就被他帶在身邊,親自教養,感情深厚無比。

什麼教孩子功課、給孩子啟蒙,帶孩子一起練武射箭,四處曆練,都是常規操作。

而且還喜歡給孩子亂取小名。

長懋生得圓滾滾,好像一種神獸,就叫「白澤」吧——後來,他爹蕭道成聽了,咆哮著糾正道,我孫子能叫「圓滾滾」嗎,分明是「姿容豐潤」,你到底會不會說話!

子良眉眼俊秀,皮膚白皙,活脫脫就是一位天上的小仙童啊,就叫「雲英」,一種生在天河邊的仙葩好了。

可能,正是這個小名buff起了作用。

子良從小性情恬淡,似寒塘鶴影,白雲孤飛,並無入世之心,隻想參禪修道,順帶搞搞文學創作。

蕭賾一向由著他,從不勉強他做自己不喜歡的事,總覺得,反正有自己和太子在,定能護他一生平安無憂。

太子也很爭氣。

敏慧明斷,披文握武,既有能力、也有決心去繼承武帝的政治理想和信仰。

什麼理想?

自然是推行改革新政,斷世家之命脈了。

武帝起於微末,早年曆遍世間疾苦。

甚至一度蒙冤下獄,還是一百多名義民攻破郡城將他救出,為了活命,隻得順勢起兵,經年以來,轉戰四方,九死一生。

登基後,乃銳意改革,清除弊政,打壓世家,同時,也停止了所有戰爭,與民休息,開創了「永明之治」。

平日有什麼政務,他都帶著太子一塊處理,手把手教會,執政團隊都已經全部組建好,就等著未來接班了。

太子一朝病逝,蕭賾白發人送黑發人,扶棺慟哭,幾度昏厥過去,又被太醫搶救回來。

他知道,自己還不能倒下,不僅是為了一手開創的國家社稷,也為了懷中的孩子。

蕭子良和哥哥的關係一向很好,乍聞悲訊,哭得肝腸寸斷。

眼見他實在哭了太久,蕭賾不敢讓他再繼續哭下去,伸出手,輕輕攬住了少年纖細單薄的脊背,將他抱起,“英英,去旁邊歇一會吧,父皇守著你。”

蕭子良雖然很累,但還是小聲堅持說:“可是,我想在這裡陪陪阿兄,他平時那麼愛熱鬨,現在一個人躺在裡麵一定很孤單……”

“聽話”,武帝歎了口氣,抬手覆在他眼前,語氣加重了一些力道,“朕已經失去了你兄長,不能再失去你了。”

蕭子良頓時沉默了,有點哽咽地說:“好。”

武帝把他牽到偏殿躺下,還像小時候一樣,給他揶好被角,又準備熄滅蠟燭。

蕭子良忙道:“阿耶彆吹!留著它,我怕黑……”

“彆怕,父皇在這裡陪你”,蕭賾握住了他的手。

隨即,抽出一卷書,語氣輕柔,給蕭子良念起了睡前的寶卷經文。

他從前並不信神,覺得命運隻在自己劍鋒之上,半生金戈鐵馬,一往無前,所有的敵人都被一一粉碎,直到他登上最高的帝座。

唯獨到了暮年,經曆了爹娘逝世、妻子病故、弟弟長辭、太子故去……這種種痛徹心扉卻又無法抗拒的離彆,才對此重視起來。

心中的苦痛無從寄托,隻好訴諸於神佛。

今生已矣,隻盼所愛之人,來世還能重歸一處,複為家人。

這是一卷《妙法蓮華經》:“有見諸佛土,以眾寶莊嚴,琉璃頗梨色,斯由佛光照……”

蕭子良聽著武帝溫和的讀書聲,在黑暗中閉上眼,睡意漸漸上湧。

然而,就在他即將入睡的時候,忽覺眼前一花,被徑直挪移到了萬朝食肆。

不同於彆的顧客興高采烈,充滿了遇見仙人的激動,蕭子良第一反應是要趕快回去。

父皇看到他突然不見了,一定很擔憂。

他很擔心,因為自己的消失,釀出什麼齊宮血案來……

所以,當其他人進入餐廳,吃吃喝喝快樂聊天的時候,他在外邊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躥,尋找出口,正好和眾人完美錯過。

還是李殷殷點開評分係統,看到有個06號顧客打了一星,這才發現他。

李殷殷:“……”

這波問題很大,不要慌,因為慌也沒有用!

先把人挪移進來吧。

……

瞬移法術的特點就是翻江倒海,讓人很不舒服,是個人都會嘔一下。

嬴政等人早有準備,提前往旁邊閃了幾步。

隻有朱祁鈺沒反應過來,見人迎麵往這邊倒,下意識伸手扶了一把。

!!!

可能是因為,蕭子良一連多日未曾合眼,心力交瘁,加上這麼一通瞬移,乾脆直接省略了嘔吐這個步驟,而是眼睛一閉,昏了過去。

他一身白衣縞素,烏發披散,身形單薄纖弱,幾乎有些稱得上哀毀骨立,眉宇間深鎖著無限愁鬱。

朱祁鈺無可奈何,這都叫什麼事啊。

以他的修養,還真沒法在這個時候鬆開手,隻得上前一步,將人托起,小心地平放在沙發上。

“這位是?”

李殷殷正在用掃描儀確認身份:“他是南齊竟陵王蕭子良,來自永明十一年。”

永明十一年咋了?

朱祁鈺對這段曆史不熟,也就是僅僅聽說過蕭子良的名字而已。

這是個知名的大文豪,才華橫溢,詩書六藝無一不精。他府上的竟陵八友,什麼謝脁、沈約、蕭衍,後來都成了驚豔一個時代的人傑。

每當這種時候,隻需要一個眼神,小李東陽就會興高采烈地跳出來,為自家陛下講解:“陛下,我知道,我在書上看過!”

“永明十一年,是南齊國運的轉折點。”

“文惠太子蕭長懋就在這一年去世,武帝因為太過悲痛,把自己也給送走了,駕崩在了數個月之後。”

“他本想傳位給蕭子良,但蕭子良無心政事,一力堅辭,所以,最終立了太子的長子蕭昭業為皇太孫——這也是曆史上第一個正式登基的皇太孫。”

朱祁鈺感到這個劇情透著一股熟悉,下意識接了一句:“然後,叔叔搶了侄子的皇位?”

小幼崽:“……那倒沒有。”

喂,陛下你能不能彆亂猜啊!!!

他雙手叉腰,一臉認真地強調道:“蕭子良和我們太宗皇帝不一樣,確實始終如一,對皇位毫無興趣。”

“琅琊王氏的王融打算擁立他,都已經黃袍加身了,他還是堅決置之不理。就連武帝臨終前讓他做輔政大臣,他也直接辭了[1]。”

這故事很容易讓人想到另一個人,那就是,梁朝同樣英年早逝的昭明太子蕭統。

朱祁鈺若有所思,問小幼崽:“梁武帝是不是考慮到南齊的前車之鑒,才選擇了在太子逝世後,改立次子蕭綱為儲,而不是立皇太孫?”

“應該是吧。”

小幼崽有點迷糊,眨巴著眼睛想了好一會,才不是很確定地說,“我聽說,梁武帝青年時和蕭子良是好友,知交莫逆,肯定有這一層考慮吧。”

就在這個時候,李殷殷拿出一瓶營養液,給蕭子良灌了下去。

嬴政拿起空瓶子看了看,觸手溫潤,晶瑩剔透,流轉著盈盈清光,一看就絕非凡品。

不由好奇道:“店主仙人,此物可有延年益壽之用?”

“沒有”,陛下你怎麼這麼關注壽命問題啊。

李殷殷擺手道,“隻能用來恢複精神和體力,一杯下去,十天半月都不餓。”

她這麼一說,嬴政反而更好奇了:“下次用膳可否嘗試一番?”

“始皇帝,你應該不會想嘗那個味道的。”

李殷殷委婉地勸說道:“優質營養液都被我扔進抽獎池了,這玩意隻剩下一瓶最低級的備用,口味沒改良過,喝起來就比較……像汽油。”

嬴政雖然不知什麼是“汽油”,但一轉頭,見對麵蕭子良捂著心口,咳得麵色緋紅,驚天動地,料想這味道恐怕比生啃大列巴還刺激。

……還是算了吧。

小金用托盤端來了一杯清茶:“給你,竟陵王殿下。”

蕭子良捧著杯盞,啜飲許久,嫋嫋霧氣如湖心春水蕩漾,模糊了眉眼,緩慢回過神來。

他用一種一言難儘的目光,望著眼前這一群奇形怪狀的人類。

良久,有些艱難地啟唇問道:“此間為何地?爾等又是何人?”

李殷殷將先前告訴嬴政的那套說辭,又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歡迎光臨萬朝食肆,這裡是我用來飛升渡劫的場所,具體信息請看手中的《顧客手冊》……blablabla……”

說了一大通,最後總結道:“很抱歉,因為工作失誤讓你久等了,你手中營養液作為賠禮,就不收費了。”

蕭子良挑眉,急切地想要問什麼。

李殷殷聞弦知雅意,立刻補了一句:“食肆中,時間流動靜止,回歸時依舊在原點,所以你不用擔心你父皇,對他來說,隻是一瞬間的事。”

“多謝掌櫃仙人解惑。”

蕭子良鬆了口氣,長睫一掠,露出一抹澄澈的笑影,好似清輝照寒萼。

他是一位性情溫和的好人,很少與人為難,一生都沒有握過刀鋒。

先前如果不是實在急著回去,也不會怒氣衝衝打個一星。誤會既然已經解開,立即就改成了五星。

李殷殷很開心,終於可以升級了。

眾人比她更開心,終於可以抽獎了!

蕭子良想起長眠的哥哥蕭長懋,眸中泛起了一絲悲愴,問:“可有起死回生之物?”

平陽公主搖頭:“沒有。”

她同樣有至親去世,在這件事上,最能和蕭子良感同身受:“我先前也問過,店主說,生死輪回皆為命定,無法更改。但以後若是有機會,可以去其他位麵看望自己的親人。”

蕭子良歎息無言。

一旁,小李東陽好心安慰道:“沒關係的,竟陵王殿下,以後傷心的日子還長。雖然你現在死了兄長,但是過不了多久,你的父皇也會駕崩,你自己也會英年早逝!”

“一年後,蕭鸞造反篡位,你家滿門被屠,男女老少百口無一幸存,高帝、武帝的後代都被殺絕了!”

“你先彆急著悲傷,死著死著,就都習慣了呢!”

又神來之筆地補了一刀:“這個蕭鸞就和胡亥一樣,按族譜殺人,一個不留,實乃禽獸!”

再次被戳了傷疤的嬴政:“……”

猝不及防聽到這一句的蕭子良:“……”

朱祁鈺吸取之前的教訓,趕忙眼疾手快,一把架住他:“竟陵王,你要振作起來,彆昏,相信自己可以的!”

蕭子良有些感動:“多謝景帝……”

忽聽朱祁鈺壓低聲音,喃喃自語:“危矣,距離竟陵王去世的時間已經很接近了,萬一他真被小不點童言無忌一句話氣死,朕是不是得負全責?現在把他丟下跑路,還來得及嗎?”

蕭子良:???

不是,你當著我的麵就想肇事逃逸了?!

朱祁鈺一邊說著,一邊使勁晃了晃他:“快醒醒,世路多崎,你要勇敢麵對艱苦人生!”

蕭子良被這麼劇烈一晃,瞬間頭昏眼花,差點見到了自己過世的皇爺爺蕭道成。

他黑著臉把人推開,客客氣氣地說:“謝謝,我很好,剛吃了營養液,暫時昏不了。”

朱祁鈺充滿疑問:“真的?”

“……真的!”

朱祁鈺回頭瞪了小幼崽一眼,你這孩子,怎麼一天天的淨給朕惹麻煩!

小李東陽委屈地戳了戳手指,抱緊了懷中的毛絨小熊:“陛下QAQ,講實話也有錯嗎?”

他擺出了一副無比真誠的神情:“可是,於少保之前明明教導過我,「難欺者心,可畏者天」,要我做一個誠實正直的好孩子——難道於少保說錯了嗎?”

朱祁鈺本想點他兩句,聽到這,便話鋒一轉,語氣溫和地鼓勵道:“你做得很好,以後繼續聽廷益的話。”

嗬,於謙怎麼可能有錯。

分明是蕭子良自己心態不行,他蘭陵蕭氏自家人做出來的一堆破事,還不許孩子當麵吐槽幾聲了?

小幼崽:計劃通,嘿嘿嘿。

李殷殷眼看場麵混亂起來了,無奈搖搖頭,站出來說:“既然大家都想知道未來發展,不如在抽獎之前,先看一看人生劇本。”

眾人欣然同意。

劇本是李殷殷自己寫的,看完人間界古今中外的所有史書之後,她對曆史發展已經熟稔在心。

“始皇帝,因為之前平陽公主已經講過了你的人生經曆,所以,我給劇本改了改……”

嬴政挑眉問:“是改成了蕭鸞的故事嗎?”

他很好奇,蕭鸞到底是什麼樣的「蓋世人傑」,居然能在禽獸這個領域,和胡亥並駕齊驅。

李殷殷掏出一摞紙:“蕭鸞的事先不急,等會看雲英殿下的人生劇本就行,我給你的,是大秦的命運走向。”

嬴政有些疑惑:“大秦不就是亡於子嬰,三世而終?”

“非也”,李殷殷將書本翻到了嶄新的一頁,“那隻是一段故事的落幕,卻是另一段傳奇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