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的第二十天(1 / 1)

一個似乎傷到了腦袋,瘋瘋癲癲的人在廢墟中振臂高呼,被身邊的人拉扯幾下,勸說了幾句,不由得大怒:

“那個外國兵都能召喚荒霸吐,我們為什麼不能?那是我們的神明!”

“難道你們不憎恨嗎?我們交稅養出的軍隊,簡直是給外國人養的走狗!他們對那群欺辱我們的外國人卑躬屈膝,把我們扔在這裡等死!”

“毀了,一切全完了,連軍部設施都能被炸,大戰會輸,我們都會死!”

瘋瘋癲癲的人說著說著,跪地痛哭,突然之間,暴起從身邊人的身上搶過匕首,毫不猶豫地割開手腕,沾著血在地上畫圖案,神神叨叨地念著不知名咒語。

蘭堂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走在這片廢墟中,通過周圍普通人的抱怨聲,得到了不少信息:

這片土地在一個星期之前,還有一處軍方設施,被軍隊保護著,雖然和租界接壤,但也是橫濱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房價也居高不下,但如今被爆炸炸成了焦土,房貸還沒還完,房子沒了,

而且,在救助基地在送走最後一個外國人後,立刻撤離,維持治安的軍隊也沒了,完全不管本地人的死活,

對此,軍方也不給一個解釋,掩耳盜鈴,當作無事發生。

簡直和爛透了一樣。

蘭堂漠然地評價,又轉了一圈,依舊沒有發現與他的過去有關的線索,

但是,時間已經不早了,現在再不開始回去,就要讓魏爾倫在門口等他了。

蘭堂看了看升到半空的太陽,轉身離開。

一路上,蘭堂走走停停,在路邊小店裡配了一把新鑰匙,看了一眼錢包,目光選擇性地掠過人群,落在店鋪上的招聘紙上。

但直到蘭堂快回到藏身之處,都沒有看到合適的工作,

但凡有一點技術含量,看似清閒的工作,對人的要求就會很高,至少需要有一年的工作經驗。

而對人沒有要求的工作,一天的工作時間長,薪水低,一個月最多休息三天,待遇刻薄得可憐,不像是為人準備的工作。

蘭堂來到藏身之處附近的便利店,遠遠地看到收銀員在外麵貼了一張招聘紙,走近一看,發現是一份夜間的工作:

晚上八點到早上八點,工作時間可以休息,工資八萬日元,月休四天,看起來比其他的工作好了一丁點,

但也隻好了一丁點。

蘭堂還沒有忘記,附近小區住的人魚龍混雜,不缺他們這樣的危險人物,而且,夜晚正是黑手黨的活動時間,

有能力安全工作的人不如去闖一闖黑手黨,而沒有能力的人,或許會懷著僥幸心理,前去應聘。

“先生,”

蘭堂盯著看的時間太長,收銀員的臉色逐漸發白,陷入驚恐,手忙腳亂地撕掉招聘紙:

“不好意思,我們這裡已經招到人了!”

蘭堂攏了攏散下來的圍巾,轉身離開,對自己的身份有了更清楚的認知:

在大戰時期流落到異國他鄉,被橫濱官方“優待”,普通人排斥的歐洲人,即使本地的一份風險與收益無法達成正比的工作,出於謹慎,他們也不會招聘歐洲人。

但想到去歐洲人經營的企業工作,蘭堂心中憑空多出了危機感,

直覺告訴他,他應該警惕的不是亞洲人,而是,能認出他的身份的歐洲人。

蘭堂麵無表情地回到家,打開門,坐在榻榻米上,思考未來的出路,垂下睫毛,沉默良久,突然嗤笑一聲:

以他現在的心態,恐怕要等到流落街頭,才會認清現實,去做他瞧不上的工作。

·

魏爾倫購買物品後,縱容地陪著中也在街上散步。

中也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高興地拉著魏爾倫的手,在城市裡左轉轉,右瞧瞧,路過一家書店,被擺在外麵的書吸引了注意力,就要拉著魏爾倫進去看看。

魏爾倫隨之看去,

書店是一家常見的私人書店,裝修有些破敗,卻打掃得十分乾淨,靠近外麵擺的書籍不是與其他書店相似的文學書,而是色彩鮮豔的小人書與童話。

從門口往外看,隻能看到寸頭的中年男人坐在櫃台後,低著頭,慢慢翻著書,露出上半身的肌肉鼓鼓囊囊,即使處於放鬆狀態,而帶著一股殺過人的煞氣。

魏爾倫皺了皺眉,但看著麵露好奇的中也,沒有出聲阻止,隻是在心底提起了戒備。

兩個人的腳步聲緩緩接近,

男人警惕地抬起頭,看到中也時,目光停住了,煞氣也消失了,露出和嚴肅的容貌怎麼看都不搭的柔和笑容,拿出一塊包裹在透明糖紙中,色彩誘人的糖果,晃了晃,一口關西腔:

“小孩,看這裡,想不想吃?”

中也原本在看色彩鮮豔的圖畫書,被聲音吸引了注意力,看到男人手中的糖果,眨了眨眼睛,思考了一下,“噔噔噔”地往前跑幾步。

“小心,中也。”

魏爾倫按著中也的腦袋,攔了一把:

“不要吃彆人給你的東西,這很危險。”

“彆誤會,我沒有惡意,隻是好久沒看到有小孩來書店了,不過,你家的小孩養得還挺瘦,比我的小孩都瘦。”

男人看了看停住腳步的中也,遺憾的目光抬起,看清魏爾倫容貌的那一瞬間,臉色驟然變冷,下意識摸向腰間口袋。

“哥哥?”

中也疑惑地抬頭,用兩隻手抱住了魏爾倫按著他頭的手腕,撒嬌般地晃了晃,還沒有來得及詢問,就被魏爾倫一把護在身後。

“混血的小子?”

男人的手頓住了,目光在中也和魏爾倫之間轉了轉。

聽到詢問,魏爾倫有些莫名其妙,含糊“嗯”了一聲,戒備地看著男人的動作,

魏爾倫知道對方想拿的東西是什麼,是他已經拿出來,對準男人腦袋的槍,

雖然他的槍已經壞了,但在麵前的男人拿槍對準他之前,他可以讓這把槍和子彈一樣鑲進對方的腦袋裡。

中也從魏爾倫身後探出半個腦袋,還沒有弄清情況,茫然地再次喊了一聲:

“哥哥,怎麼了?”

“沒事的,中也。”

魏爾倫另一隻手摸了摸中也的小腦袋,安慰道:

“彆擔心,麵前的人不是我的對手。”

中也更茫然了:

“我相信哥哥。”

他的哥哥一口氣能殺三個人,麵前的一個人當然隻是小菜一碟,

但是,他們為什麼要殺人?

男人對魏爾倫對準他的槍視若無睹,繼續問道:

“你們父母也在這?”

魏爾倫懷疑對方是想打消他的戒備:

“我們沒有父母。”

說完這句話,魏爾倫不知道對麵的男人腦補了什麼,臉色變了變,手緩緩放回櫃台上,還雙手攤開,做了一個投降的姿勢,露出歉意的笑容:

“不好意思啊小子,剛才我還以為自己回到了戰場,下意識就想摸槍,我不是在故意針對你。”

魏爾倫有些莫名其妙,沒有說話。

“帶著一個小孩在橫濱混成這樣也不容易,來,你們看中了哪本書?我免費送你們一本,就當作我的賠禮了。”

見魏爾倫不動,男人拋過去櫃台左側的一本書,豎起大拇指,自來熟道:

“我覺得這本合集買給小孩最劃算,裡麵有很多故事,小孩聽了絕對還想聽。”

魏爾倫下意識接住,低頭看了一眼,沒有從封麵發現異常之處,才對男人的話信了幾分,緩緩把槍放下,裝進口袋。

魏爾倫翻開書籍,仔細檢查了一遍,

這是一本睡前童話書,裡麵都是幼稚的故事與花花綠綠的卡通圖案,也沒有異味,隻是一本普通的書。

魏爾倫這才放心地交給中也,問道:

“中也,你喜歡嗎?”

中也十分捧場:“喜歡!”

“那就要這本。”

魏爾倫不是第一次零元購了,對此一點不好意思的情緒都沒有產生,自然地讓中也拿著,拉著中也,轉身就要走。

“等等、等等!小子,你來書店不是想買書嗎?怎麼不逛逛就走了?”

男人好不容易才等進來一個客人,還帶著一個和他的小孩差不多年齡的孩子,眼看還沒有嘮兩句,就被他的下意識反應氣走了,急忙挽留道:

“讀書多好,什麼問題都能從書裡得到答案,快回來,你買什麼我給你打九折!”

“真的嗎?”

魏爾倫想到今天的經曆,停住腳步,轉身問道:

“那你告訴我,花為什麼會有那麼的顏色?”

連他都答不出來的問題,如果這個男人能答得出來,就能證明讀書的確有點用,他需要買回去一些書。

男人愣了一下,被這幼稚的問題逗樂了,書店內略有些緊繃的氛圍頓時鬆弛下來。

“是你弟弟問的吧?哎呀,小孩子嘛,腦中總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大人沒一點見識,可會被他們問得啞口無言。”

男人平滑地從櫃台“走”出,

魏爾倫這才發現,男人沒有雙腿——

右腿從根處消失,左小腿也沒了半截,行走隻能依靠身下半新不舊的輪椅,靈活地在書架中穿梭,用自製工具從書架抽出一本厚重的書籍。

一個殘疾人。

魏爾倫作出判斷,略有些緊繃的情緒消失了:

對他沒有威脅。

男人將書本遞到魏爾倫手中:

“答案就在裡麵,承蒙惠顧,一千日元。”

魏爾倫接過,觀察了一遍厚重得可以砸暈人的書籍。

書籍被一層塑料薄膜密封,無法打開,隻有書名直白地寫著:《十萬個為什麼?》

魏爾倫:“這個書能回答十萬個問題?”

他的弟弟能提出十萬個問題嗎?

“作者知道,但我隻是一個賣書的。”

男人聳了聳肩,爽快笑道:

“買回去看看不就知道嗎?打完九折,這本書隻要九百日元,絕對不虧。”

九百日元,連充氣城堡的門票都不夠,換一本厚書的確劃算。

魏爾倫想了想,拿出一張千元鈔票:

“不用找了。”

“不行,我都說了要打九折,該收多少,我就要收多少!”

被槍指著都沒有生氣的男人聲音提高,生氣了,目光看了看抱著魏爾倫手臂,好奇地看著他的孩童,聲音重新低下來,遞出一張名片:

“以後想買書可以來這裡,帶著你弟弟來,我給你打九折。”

多給錢都不要?

魏爾倫有些莫名其妙,沒有伸手,隻是簡單看了一眼名片,看到了男人的名字:大野太郎。

“彆看我長得有點嚇人,其實我以前還是一個當兵的,絕對不會做那些偷奸耍滑的手段。”

大野太郎見魏爾倫不收,落寞地放下名片,用手推著輪椅往回走,聲音似乎在解釋,又仿佛是抱怨,透著一股喪氣:

“本來按照原計劃退伍,我能被分到福利院當院長的,誰知道戰爭遇到了爆炸,出了意外,他們覺得我腿斷了整個人就廢了,照顧不了孩子,給我一筆遣散費就把我打發了,但我老家都被炸了,老婆孩子全死了,我一個人還能往哪去?”

魏爾倫:“……”

大野太郎:“這家店還是我一個戰友的,他讓我在這裡照看著店,也算是有個地方住。誰知道這個見鬼的書店一天進不來幾個人,我從戰場上都能活下來,在這裡卻差點被憋死。”

魏爾倫禮貌微笑:“……我看出來了。”

他看出這個老板已經不正常了,對著第一次見麵,差點拔槍相向的陌生人竟然都能隨心所欲地發脾氣,抱怨,還將自己的信息全盤托出。

大野太郎打開櫃台的抽屜,看到了最深處的書籍:

“算了,不談這些傷心事了,你家孩子幾歲了?認識幾個字?上學還是自己在家教的?”

魏爾倫沉默了,低頭看了一眼天真可愛的弟弟,被提醒得突然想到:

由於失憶的原因,他的弟弟一個字都不認識!

“現在這時代,不認識字的人在黑手黨都不好混,被人當麵坑了都不知道。”

魏爾倫沒有回答,大野太郎也不在意,打開櫃子,找出一百元的硬幣,放在櫃台上,推向魏爾倫的方向,好不容易見到活人般,喋喋不休地傾訴:

“做父母的,不都期望著自己的小孩未來能過得好一點嗎?小孩有這樣的未來能忍嗎?肯定不能呀!

但當時家裡沒有錢,學費也太貴,上不起學,我就去學校打零工,趁著他們上課偷看幾眼,記住了就回家教我的小孩,結果我的小孩沒用上就沒了,我倒是用上了。”

中也跟著魏爾倫來到櫃台旁,認真地看了片刻,將口袋中的棒棒糖遞給大野太郎,脆聲道:

“免費送你棒棒糖,吃完就不要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