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長青那張仰起來的臉,他屈膝跪在自己麵前,雙眼近乎溫柔地注視著夏禹州。
即使夏禹州沉著臉看向他,他也沒有露出不悅。這讓夏禹州心底莫名有些不快,他伸手,將長青的下巴捏住,他或許是非常生氣了,所以力道很重,長青嘶了一聲,卻也沒有躲閃。
這張臉讓他想起很多事,很多人,他看著長青,手上的力道越來越重,冷聲道,“為什麼裝乖?”
難道隻有他清楚看見這個孩子骨子裡的野心?
難道整個大夏國,隻有他一個人確信長青骨子裡那不安分的靈魂與野望?畢竟……畢竟長青……是那個人的孩子……
他的力氣越來越大,內心似乎有什麼叫囂著要衝撞而出,在長青露出疼痛的表情,忍不住皺眉的時候,他的手指忽然轉換了動作,捏住了長青的腮幫子。
“說話。”
夏禹州聲音低沉。
長青太白了,他的手掐住長青的腮幫子,簡直就像陷入什麼溫香軟玉中,粗糲的指腹在細嫩柔軟的雪頰上壓出凹陷的小窩,長青隻是看著他,用手去抓他的手腕,掙紮著,眼尾耷拉下來,雙唇也因為他的動作而分開了。
夏禹州低頭,離長青很近。
“說話!”
他看起來氣極了,簡直是發了狂般厲聲嗬斥。
“父皇。”
如此動作大概讓長青的脖子酸了,所以長青皺眉,偏過頭去。
夏禹州靠了過來。
他的心有些柔軟了,有些泛濫了,一腔熱血齊聚一堂,卻忽然……胸口涼了一瞬。
一柄長劍穿過他的胸膛,麵前的長青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父皇,你已經是老東西了,該換我坐這個位置了。”
長青低頭擦拭手上的鮮血,忽然天旋地轉,被夏禹州挾持住。
看見長青雙眸中的驚愕時,夏禹州相當滿意。
他早就知道,長青是不安分的。
長青是不安分的。
長青推他,卻被夏禹州壓住了肩膀,往地上按,此刻長青變得如此的弱小,瘦弱,恍然間他聞到了灑落在地的藥香,聽到了一個顫抖的女聲,那過去的過去似乎又在蠢蠢欲動地浮現。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
這聲音細若蚊呐,此刻已不能乾擾他。
幾乎是不無惡意的,夏禹州低聲對長青說道。
“你死的時候一直在叫我的名字,長青,你畢竟不如你的父皇我老道,所以鬥不過我。”
“太子,就算你如何努力地做到萬人之上,也是在我一人之下啊。”
·
朱世煜來的突然,走時卻並不突兀,他失魂落魄地在此處一直待到了宵禁才離開,旁人看不出來,卻不代表長青看不出來。
夜裡關猙跪在床邊為長青放鬆身體的時候,便問起了朱世煜。
蟲族們儘可能地打量著一切人類,思考著每一個見到的人類能否被它們取而代之,借此拉近和母親的關係,自然,齊公公之流是不會考慮的了,但今晚的朱世煜顯然可以考慮一下。
檢索關猙的記憶,那個周斐然也可以考慮,或許夏可欽也不錯,總之,關猙可以成為一個皮套,那麼其他人也可以,反正蟲族不會對人類有憐憫之心,自然,長青除外。
所以關猙是這樣問的,他當時正為長青捏揉膝蓋,長青的雙腿酸澀難忍,顯然第二次就在最近,且按照三十九和關猙的說法,這一次不會生出異尾,所以會額外艱難,就在長青覺得酸澀難忍緩解了不少以後,關猙試探著問道,“殿下可是擔心朱世煜背叛你?”
蟲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它們不會替朱世煜說話,長青要是徹底對朱世煜失望更是好事,蟲族多的是辦法保證這些人類對母親的絕對忠誠,比如現在就去殺了朱世煜,然後隨意挑選一隻王蟲穿上朱世煜的皮套。
朱世煜腦子裡的信息會全部為母親所用,母親就不必煩心了。
但誰知,他還沒有諂媚進獻,長青就打斷了他。
“我不擔心。”
人們總是喜歡給某個英雄人物賦予某種必要的色彩,倘若那是個女人,那就一定是為了所愛之人才辦到如何如何的好事,總而言之,那事物裡就得有男人的影子,倘若那是個男人,那他生來就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了,無論做什麼似乎都是為了某種虛名薄利。
但長青並不這麼認為,因為一個人倘若能走上高位,就一定會有某個東西在內心深處支撐著他,這個東西絕不是假借於外人之手,那得近乎是一種信仰一般的東西。
所以他選擇的人,都是心中有這份信仰的人,無論是關猙、周斐然,還是朱世煜。
朱世煜出聲沒落寒門,天然的就比一般的世家子弟更接近底層民眾,但與此同時,他又比真正的普通人多了受到高質量教育的機會,這樣一個人踏入官途,如果是為了虛名薄利,就不可能跟著他去辦完流民案,如果是為了審時度勢保全性命,也不可能在根基還薄弱的時候領命前去安置流民。
所以他相信朱世煜,他隻是有些不快。
朱世煜今夜不該出現,不該來,是什麼讓朱世煜如此不理智?
他走了三年,朱世煜的成長竟然還不如以往,他實在有些失望。
“不要動朱世煜,明白嗎?”
長青說完躺下,閉上了眼。
他如今隨時可以睡眠,也可以隨時醒來,睡眠質量卻比曾經好出很多倍,他自然得承認自己的身體與以往不同,成為蟲族的蟲母,是一種意想不到的奇遇。
關猙低頭應是,卻又遲遲不走。
“母親,第二次或許就在這幾日,您需要……做些準備。”
長青於是又睜開眼,靜靜看著關猙,問,“什麼準備?”
他又想起了薑瑤,忽然想,人類女子與蟲母比較,誰的生產更艱辛些呢?
但無論是夏國還是他國,所有的國君都希望百姓多生多育,可年輕女子死於生產的卻總不在少數,如今夏國整體還算穩定,但在過去的某些地方,他幼時便聽說,男子的數量遠勝於女子,因為男子可以下地乾活,而生一個兒子,家中便多一份勞力,故而便越來越少生女子。
好在他後來推行的一係列政策,慢慢地改進了這個環境,讓女子男子皆可為家中增加經濟收益,但果然,他還是覺得現在的治理方式不夠好。
長青思考著,卻因為曆史進程的局限而無法看到太遠以後的東西。
但他畢竟是蟲族之母,將與蟲族共享浩瀚的精神網絡,成為蟲族唯一的且永恒的主腦,暢讀蟲族無數萬年積累的一切知識,因此,在未來他會知道更多更多。
長青看著關猙,“你們的知識是否比我們……不,比夏國人民的更加浩瀚廣大?”
關猙不無驕傲地回答,“是的,母親。”
他將身體前傾,額頭貼著長青的額頭,這個時候長青還在說話,“蟲族的卵畢竟隻有拳頭大小,不如人的嬰兒,我想或許我的生產要更加容——”
長青的聲音停頓了。
知識順著兩人貼近的額頭開始傳遞,在蟲母還沒有鏈接精神網之前,長青的大腦以這種方式進入了殘損的蟲族的精神網絡,那一小片區域的蟲族們歡欣鼓舞,興奮而又幸福,他們感受著蟲母的進入,不知道是該列隊歡迎,還是該一擁而上,最後它們蜷縮在精神網的角落,靜靜地圍著長青,如同高山、大海、溪流、天空……祂們充滿幸福的叫道——
“母親。”
仿佛蟲母聽到祂們的聲音就已經是一種滿足,蟲族們那躁動的心得到安撫,蟲母鏈接了精神網,於是祂們得以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蟲母的存在,從此祂們便不再是宇宙中流浪的棄族。
僅僅因此便感受到了安撫,於是接下來迫切希望的便是管束。
母親要如何教導我們?
血腥而強大的蟲族們興奮不已,尾肢不住晃動。
長青很疑惑,但他還是嘗試著在這精神網絡裡去鏈接祂們,他手上什麼也沒有,但他是訓馬的好手,這些異族充滿非人感,而他擅長將各種性格的馬訓練好,安排到適合它們的位置,於是他希望手裡有一條鞭子,這條鞭子果然很快出現,然後——唰地一聲,抽向了一隻雖然得到安撫,但仍然難以控製精神力的蟲族。
那一下很痛,但狂暴狀態下的蟲族被抽懵了,一下子呆住,接著便停住了動作,龐然如巨山地待在原地。
長青走過去,伸手按在它的肌膚上,那大概是頭的位置,又或許不是,因為它們實在是太巨大了。
“好孩子。”
就如同他當年訓馬一樣。
在訓練中表現好的駿馬可以戴上馬鞍和韁繩,由他騎著離開馬圈,享受自由奔跑,越是儘快訓練好,便越是可以離開拘束的場地。
他會緊緊貼扶著駿馬肌肉結實的身軀,哪怕汗濕了額發也不會停下,而是誇讚。
誇讚耐力足的馬可以去運輸貨物,誇讚速度敏捷的馬可以搭配驛站使用,誇讚勇猛強悍的馬可以在戰場上大放光彩,蟲族自然也一樣。
他不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會全部傳達給蟲族,也不知道這些蟲族因此而感受到了怎麼樣的激勵,祂們終於可以各展拳腳,得到指揮。
連那頭方才還暴戾的猛獸也都開始形變,變成了一匹高大的駿馬,那馬長著八條馬腿,渾身布滿玄色鱗片,發聲時如同雷聲轟鳴,雙眼八蹄都踏著幽蘭色的火焰。
它噴了一口氣,氣息如同鬼魅,兩道幽靈火海。
馬溫順地跪了下去,帶著殷切的希望。
高大如神明鬼魅的異馬如是說道:“如果母親習慣用馬來當做坐騎,作為代步工具,請相信,我變成的馬,不會輸給任何代步工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