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時,顧遠已經等在樓下。
“你的傷,好些了嗎?”她問。
他點頭:“好多了。”
“按時擦藥了嗎,醫生說你不能提重物。”她忍不住叮囑。
被這樣關心,他眼角眉梢都浮上笑意:“放心。”
她覺得自己有點囉嗦,及時閉了嘴。
醫生叮囑要清淡飲食,他們點了幾個家常菜,東一句西一句閒聊,也沒說什麼特彆的,算是簡簡單單的,吃了遲來好幾天的一頓飯。
從飯店出來,時間還早,遠離了嘈雜的環境,他們心裡都有些話想說,便沒有坐地鐵,沿著通惠河的岸邊散步。
華燈初上,兩旁的建築隱在黑夜裡,看不太真切,城市的燈光映在水麵,點點璀璨,宛如童話,宛如夢境。
他們並肩走在沿河的步道上,偶爾有路人擦肩而過。
河中間有一座橋,他們上了橋往對岸走。
橋中間有一小段路在陰影處,路漫漫沒看清地麵,腳崴了一下,險些跌倒。
顧遠下意識扶住她,動作太大牽動了傷處,疼得整條手臂都麻木了。
她看到他臉色不對,知道是碰到傷處了,忙往後站開了些。
可顧遠像是懼怕她的退縮,突然扯過她,又把她拉回自己身前。
她被嚇到了,本能地掙紮,他卻用力抓住她的手臂不肯放。
她怕再牽動他的傷口,不敢亂動,隻能由他拉著,感覺他滾燙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
她這樣的疏離和淡漠,讓他再也無法忍受,感覺心裡有一大堆話要噴薄而出。
他強壓下滿腔洶湧的情緒,沙啞著嗓音,緩緩開口。
“以前,我習慣走在前麵,心安理得,自以為是,可現在才體會到,追在身後的人這樣辛苦,這樣不安。漫漫,我沒法回到過去,改變一切,但此後餘生,我願做那個辛苦和不安的人,追趕你,等候你,傾慕你。所以……”
他的呼吸沉重,近乎懇求:“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是相識以來,她聽他說過最長的一段話。
語氣懇切,眸光中滿是炙熱和期待,抓著她的手那樣有力,像溺水人抓住救命的浮標。
她心裡江翻海沸,卻隻是和聲細語道:“顧遠,這樣的你,我不喜歡。”
他的眸色一瞬間黯淡。
她沒有理會,繼續心平氣和地說:“我認識的顧遠,就像天上的星星,有璀璨的光芒和不可一世的高傲。你這些天的努力已經證明了,你做不了那個追在身後的人,你也學不會的,不是嗎?”
她輕輕推開他的手,站遠了些。
“所以,你還做那個耀眼,自我,驕傲的顧遠就好,不需要為我改變什麼。”
河麵的微風帶著秋夜的涼意拂過,把她的發絲吹亂。
他的聲音低啞,帶著難以言說的絕望:“所以,你要拒絕嗎?”
她靜靜回望著他:“我是說,你學不會的那些,讓我來做。”
他有些懵,一瞬間流轉過許多種情緒,聲音因重新燃起一絲希望而顫抖:“你是說……”
她雙眼微彎,臉上浮現春水般清淺明媚的笑意,一如他初見她時的模樣。
“我是說,我願意。”
車輛的遠光燈從他們身上掠過,有些晃眼。她還沒看清他的表情,就被他緊緊擁進了懷裡。
他抱得那樣用力,像是要把她融進他的血肉。
手臂的痛感那樣強烈,失而複得的喜悅也那樣真實,兩種極端的感受充斥著他的神經。
他把頭埋進她溫暖的頸間,就算再疼千倍萬倍,就算天崩地裂,刀山火海,這一生,他都不想再放手。
她被他溫熱的身體牢牢鎖住,那樣陌生,那樣溫暖。
一滴冰涼的液體滴在她的頸間,與他溫熱的鼻息交融在一起,輕易觸及她心底的柔軟。
她艱難地抬起頭,越過他寬闊的肩膀,看向高樓林立的萬家燈火,心裡在那一瞬間無比安定。
她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不是正確,不知道未來等待她的,會不會是又一次飛蛾撲火。
可二十五歲的路漫漫,還是很愛很愛顧遠,哪怕隻是片刻歡愉,她也願用一生去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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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高三畢業,最後一次返校的前一晚。
顧遠坐在書桌前,拍了拍那個可愛的喬巴公仔的大腦袋,唇角微彎,眼底蕩開星星點點的光芒。
那丫頭最近迷上《海賊王》,明天收到這個禮物,一定會喜歡吧。
她會答應嗎?
他心裡突然有點緊張。
在網上搜了一大堆肉麻的表白話,可他覺得一句也說不出口。
關了電腦,他煩躁地撓了撓頭。
呆坐了一會兒,他從書包裡隨手拽出一個筆記本,從上麵整齊地撕下一小塊紙,然後用工整的筆跡寫了兩行字,塞進了喬巴的小背包裡。
“路漫漫,畢業快樂!”
“以後不做同桌了,做我女朋友吧。”
那是高三畢業的顧遠,最想對路漫漫說的話。
可人生的意外總來的恰逢其時。
他的房門被敲開。
客廳裡,一家三口沉默坐著,父母相互使著眼色,不知該如何開始這場談話。
他父母都是雷厲風行的人,他從沒見過他們這樣。
他意識到事情有些嚴重,可也沒主動問,隻安靜看著電視。
顧遠媽媽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開了頭:“兒子,你能考上H大,我跟你爸爸都很高興,也為你驕傲。你現在長大了,有些事,爸媽也不想再瞞你。”
顧遠放下遙控器,靜靜等待著那個未知的,但可能會改變他一生的消息。
“其實……我跟你爸,已經離婚了。”
似乎嘴唇有些乾澀,顧遠媽媽抿了抿嘴,“之前怕耽誤你學習,一直沒告訴你。但是你放心,雖然爸媽離婚了,但你永遠是我們的兒子,誰都改變不了。”
顧遠沒有任何反應。
顧遠爸爸也忍不住開口:“你媽說得沒錯,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兒,和你無關,你不用有心理負擔,我們對你都還和以前一樣!”
“什麼時候離的?”顧遠問,語氣冷靜得像是事不關己。
“你初……初二那年。”
顧遠眼角閃過一絲難以置信。
客廳裡的幾個人都不再說話,隻有電視裡在上演著彆人的人生。
顧遠站起身,淡淡地說了句“知道了”,然後走回房間關了門。
他關了燈,把自己藏進黑暗裡,靠著床邊,在冰涼的地板上坐下,看著對麵樓稀稀疏疏的燈光出神。
半年前,媽媽幫他申請了幾所外國的大學,說是為高考留個退路,以防萬一。
現在回想,原來是早有了讓他遠走異國的打算。
在他心裡,父母是最好的愛情範本。在相親結婚的時代,他們在師範學校裡自由戀愛,畢業後一起進大專當老師,結婚生子,和和美美。
他記憶中,他們很少吵架,有了矛盾也很快就和好。
是什麼時候走到了離婚的地步呢?
這幾年,他們在他麵前舉案齊眉,有說有笑,住在一個屋簷下,睡同一張床,營造了一個和樂美滿的假象,現在卻告訴他,這一切都是演出來的。
完美不存在,現實隻有欺騙,隻有虛無。
手機亮起,他低頭去看。
是路漫漫發來的信息。
“顧遠,早點睡,畢業典禮彆遲到哦,明天見,晚安^_^”
他心裡堵得難受,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喬巴看了一會兒,默默丟進了垃圾桶。
如果愛情到最後,注定一片狼藉,分崩離析,那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開始……
高三畢業的夏天,由於父母離婚,他的人生觀和愛情觀,都經曆了一次破碎和重組。
那時的他,堅信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卻不願意承認,其實是自己崩潰,是自己不夠勇敢。
他用逃離結束這一切,以為結束就會徹底的結束。
直到後來,在無數個日日夜夜的痛徹心扉中,他才明白,當初的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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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還好。
顧遠把懷中的人又抱緊了些。
還好他雖然遲了幾年,但沒有徹底錯過。
她到底比他勇敢,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漫漫,對不起……”
他努力忍住,但還是有一滴淚落在她頸間,帶著冰涼的觸感,順著鎖骨流下,滑落進她心裡。
“我原諒你。”她在他耳邊輕聲說。
“我們不糾結過去,也不問未來,隻在當下。”
那話,她說給他聽,也是在說給她自己。
很久以後,他們才知道,當時他們腳下那座不起眼的橋,其實叫同心橋。
同心橋上結同心,於他們而言,這是最好的結束,也是最好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