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狹窄的巷子口,有一道雪白的身影靜靜佇立在那裡,巷子深處被灰黑的陰翳籠罩,隻能看見有一個人形的輪廓模糊地站在燈光與陰影的交界處,兩者像是在無聲對峙,誰都沒有先開口。
花言注視著對方被路燈所散發出的餘光勾勒出的黑袍邊角處時不時往下滴落的粘稠猩紅,逐漸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他原本是想在太宰治他們的視野裡走遠消失,出於保險起見,再轉進空無一人的小巷用「細雪」掩蓋身形,最後悄悄去擂缽街調查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是現在這個完美的計劃卡在了中間,比如說這並不是空無一人的小巷,再比如說他遇見這個——像是殺了人正在逃離犯罪現場的罪犯,似乎是「組合」的那個神父——納撒尼爾·霍桑。
他記得這個時間點……「組合」神父的任務好像是在當異能者殺手。
其實跟對方遇上了也沒什麼,對方殺不了他,戰鬥起來頂多受點傷,因此真正讓花言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他表情凝重地捏著兜裡意外收獲的紙幣,懷疑起他的運氣是不是開始遵循了運氣守恒定律,似乎自從遇見了係統,他一貫被神青睞的好運就變得不穩定了起來,像是幸運被黴運中和了似的。
比如說擂缽街“茶泡飯之神”的事情,又比如說他跑遍了費奧多爾在橫濱的據點都沒有找到後者絲毫蹤跡的事,再比如說現在。
雖然“茶泡飯之神”的事情給他帶來了資金,但後麵這些事情能他帶來什麼呢?勇士的勳章嗎?
花言一邊提防對麵會暴起攻擊他,一邊暗中選擇異能準備逃跑。
忽然,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
不對。
這嚴格來說也不算倒黴。
既然他打算拖延費奧多爾的入獄計劃,為此想要在最後咖啡店下藥那一步前多準備幾個保險,那他現在完全可以先綁架霍桑,讓對方沒辦法對武裝偵探社社長下手,這樣費奧多爾的「共噬」計劃不就需要重新布局了嗎?時間不就拖延出來了嗎?
花言逃跑的想法瞬間逆轉,他反客為主,準備將對方拖進「安妮的房間」。
「深淵的紅發安妮」發動距離有限,他必須再靠近一點對方才行。
在花言有所動作的那一刻,霍桑也像是察覺到了什麼,滴落在地的猩紅血液瞬間被施加異能拔起,尖銳而又鋒利,像是拖拽著光尾的長槍來勢洶洶。
花言無視了那些朝他襲來的血彈,一層赤紅圍繞身體的輪廓蔓延,速度在重力的調整下提升至最高朝對方衝去。
反正那些攻擊他躲也不一定能躲得掉,不如全部交給運氣,如果運氣不好重傷瀕死了還能用「請君勿死」治好,因此不如直接拉進他們之間的距離。
浮動著金色文字的血彈擦過花言身側釘入身後的牆麵,過快的速度卷起的氣流將花言蓋的嚴嚴實實的兜帽吹到了身後,雪白的發絲在黑袍人假麵背後無神的瞳孔中揚起。
狩獵者與獵物的逆轉僅在一瞬間。
黑袍人哪怕反應過來想要踏著血彈拉開距離也已經來不及了,被重力加持的速度早已超過了普通人能夠達到的範疇。
此刻他們之間的距離雖然不夠觸碰到彼此,但足夠花言將對方拉進「安妮的房間」了。
金色的光芒一閃而逝,巷子裡瞬間失去了兩人的身影。
夢幻的粉色調房間出現在霍桑眼前,他麻木空洞的眼眸毫無波動,像是已經遺忘了這個本該熟悉房間,也像是對此毫不在意。
他抬起手想要再一次對眼前的異能者發起攻擊,然而沒等指尖的血液凝聚而出,一個巨大的木偶娃娃憑空出現在他身後,一把將他拖進了最深處的房間。
一切都非常順利。
花言安心地檢查了一下自己衣物,確認沒有粘上什麼血跡後,解除了異能重新出現在巷子裡。
他抬起頭環視了一圈,巷子裡安安靜靜,既沒有行人路過,也沒有監控攝像頭,亂七八糟的雜物堆積在角落,連一隻流浪貓都未曾出現,屬於夜晚的靜謐掩蓋了所有。
這樣一看,這裡實在是個犯罪的好地方。
花言伸手將兜帽下的墨鏡推到了頭上,視野瞬間清晰了許多。
之前一直怕出聲讓宿主分心導致受傷,而被迫安靜的係統見戰鬥已經結束冒出了頭,【宿主,接下來你是要去找咖啡店嗎?】
[你見過大晚上去喝咖啡的嗎?]
花言對係統在人類常識方麵的知識匱乏又有了新的認知,不過看在終於做成了一件能夠拖延「共噬」計劃事的份上,他心情很好地告訴了對方答案。
[接下來我們去擂缽街,看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突然間他們都知道“茶泡飯之神”的事了。]
花言身影重新被「細雪」掩蓋,他慢吞吞地朝擂缽街走去。
[如果真的影響那麼大,那應該挺好調查的。]
【我覺得這件事情有點奇怪,明明宿主你隻是在擂缽街發茶泡飯而已,為什麼他們會突然調查?】
係統早在聽見太宰治問出“茶泡飯之神”時就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哪怕它不用呼吸,生怕自家宿主一個露餡,他們就要被抓走去蹲局子,進而被發現是黑戶,然後牽扯出一係列問題。
[確實有點奇怪。]
花言時不時繞過地上一些容易留下腳印的區域,一心二用地跟係統聊天,他隨口說道,[總該不會是港口mafia懷疑到我頭上了,又或者是之前去費奧多爾據點踩點被他察覺到了吧?因為他們的動作,所以才引起了武裝偵探社的注意?]
畢竟他這些天乾過的虧心事就這兩件。
港口mafia應該是沒有發現他的,當時做的很乾淨,哪怕留下線索也是他們自家人的身影,隻不過……
花言想到太宰治問他的最後一個問題又有些不確定了起來。
而第二件事——他去費奧多爾據點踩點的事,對方就算察覺到了應該也懷疑不到他頭上,他吸取了船上的教訓,不止用異能掩蓋了身形,走時還不忘一邊走一邊擦痕跡,保證連個指紋都沒留下,但是……
花言又想到拐角遇見「組合」神父的事,再次不確定了起來。
[馬路牙子啊……]
花言心事重重地問,[你說我該不會其實是倒黴蛋子吧?]
係統顯然沒明白對方話裡的意思,【你不是花崗岩子嗎?】
花言:……
[你其實在偷偷升級吧?現在都會說冷笑話了。]
【什麼是冷笑話?】係統不明所以。
[好了,現在更冷了。]
花言麵無表情地攏緊鬥篷,抬起頭看向夜空,每一次他要乾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時,天總跟要下雨了似的,陰沉沉的不看見月光,隻有零星幾顆碎星在雲層後若隱若現,也不知道究竟是乾壞事遭天譴的預兆,還是他的好運在這種奇怪的地方發力了。
……
昏暗的房間被來自於電子屏幕的無機質冷光照亮,屏幕中像是信號不良般跳動的雪花斑點讓房間內的所有物品輪廓都變得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坐在電腦前的紫眸男人注視著屏幕中監控信號的中斷下意識啃咬起指尖,本就蒼白的麵容在跳動的黑白光點下裹挾上了幾縷孱弱無比的病態氣息。
就在剛剛,他在「組合」神父上放置的監控定位消失了,確切來說,是在那個一身白的“不速之客”靠近的那一刹。
是被異能連人一起抹消掉了,還是被轉移到了異能空間裡?
費奧多爾指尖點下倒回鍵,又從頭看了一遍霍桑遇見那個白色身影的全部經過,他們相遇的時間很短,不到十分鐘,甚至這十分鐘裡,還有一半時間在對峙——兩者都像是沒想到會遇見,所以不知道該做什麼一樣。
這樣看來或許對方並不是專門為了霍桑而來,而是在那幾分鐘的對視中忽然產生了攻擊的想法。
隻見視頻裡渾身都裹在鬥篷裡的身影倏地動了,與此同時監控佩戴者也動了起來。整個視頻鏡頭都搖搖晃晃地一下子拉遠,泛著金色光點的血線拔地而起,淩厲地朝那道身影刺去,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明明對方也沒怎麼刻意去躲,卻就是打空了,每一發血彈都剛好與對方擦身而過,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越來越近,直到看見對方被氣流吹起的兜帽下所露出的那半張白皙又年輕的臉。
看起來年齡不大,應該是個二十左右的青年。
而且十分眼熟,有點像那晚在「骸塞」從空中墜落到他麵前的青年——不過他記得當時對方並不是白發,也沒有這麼長,是異能效果嗎?
再加上熟悉的身形,以及這種巧合到有些詭異的躲避攻擊情況來看,那夜船上遇見的“不速之客”大概率也是對方。
不,不用說大概率,應該就是。
在這個結論之下,連費奧多爾這些天所遇見的事情都有了解釋。
他在剛剛登陸橫濱時就莫名其妙地被港口mafia死死盯住,按照原定計劃港口mafia不可能這麼快注意到他,一個早有異心的乾部不可能會與港口mafia保持頻繁的通訊。
這讓他下意識認為那位“不速之客”是港口mafia的人,但在調查了一番後才發現不是,港口mafia甚至不知道那位“不速之客”的存在。
港口mafia盯上他是因為碼頭倉庫貨物的失竊,讓港口mafia的首領想起了那個消失的乾部,進而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這兩個時機卡的太好了,近乎是他上岸的當晚,碼頭倉庫貨物就丟失了,看起來就像是他乾的一樣,但事實上費奧多爾根本不會去乾這樣引人注目的事,這絕對是有人想要利用港口mafia對付他。
沒等這件事情解決,費奧多爾又很快注意到了一個新的異常——他在橫濱早就準備好的據點裡有被潛入的痕跡。
那些痕跡很細微,被刻意抹去過,如果不是他知道有個據點陽台落灰很嚴重,八成也發現不了那些細微之處。
他仔細排查發現近乎所有準備好的據點裡都有被入侵的痕跡,這使得他不得不更換一個新的據點,新據點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挑選準備,因此很多地方都不如早已準備好的那些舊據點好用。
現在再加上現在霍桑的失聯,費奧多爾終於確定了那個一直如影隨形盯著他的人就是那晚遇見的“不速之客”,也是最初「骸塞」中落在他麵前的青年。
這樣一來,連對方為什麼在遇見霍桑時先是愣了一下都有了很好的解釋,這八成是因為霍桑帶著麵具,對方沒第一時間認出來。
他樹敵眾多,一時之間沒辦法判斷出對方來自於哪個組織,又有什麼目的,哪怕對方的目標是自己,應該影響不到自己後續針對港口mafia的計劃,也仍舊有些苦惱,這意味著他短時間內處理不了對方。
對方對自己近乎了如指掌,無論是自己會出現在那艘船上的信息,還是自己在橫濱的據點,都不是秘密。
如果對方是衝自己來的,在「骸塞」中不動手尚可以解釋為異能被剝離了,那為什麼在船上時不動手,而是在現在才開始對霍桑下手?難道是因為“假麵暗殺者”的事情起到了某種催化劑的作用?讓對方意識到了自己現在並沒有太多可用的人?
又或者是……對方真的什麼都知道,甚至包括他隱藏的所有後手?
近乎於無的線索得不出任何結果,但費奧多爾也不是完全沒有頭緒。
這種類似於幻象的空間係異能,以及一身雪白的模樣,讓費奧多爾想到了擂缽街最近鬨得沸沸揚揚的“茶泡飯之神”,擂缽街眾人對後者的描述與那晚的“不速之客”近乎相同,甚至就連對方消失的時間都與他再次進入橫濱的時間吻合。
費奧多爾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起身拿起放在靠椅上的白絨黑鬥篷。
去調查確認一下吧。
雖然那些人說“茶泡飯之神”已經消失,但如果如他所想的那樣,那麼對方在得知了這場擂缽街的風波後,極有可能會再次返回這裡——如果這裡還有對方在意的東西。
……
擂缽街誕生於後天爆炸導致的深坑,裡麵雖然有的地方通了水電,但大體還是一片漆黑,從上往下望就像是深不見底的深淵中容納的不可名狀之物睜開了眼睛。
夜晚的擂缽街比白日要安靜一些,也可能隻是表象,畢竟在這種被遺棄混亂之地夜晚是罪惡的溫床。
花言沒有在擂缽街周圍看見白日裡的身影,也許是離開了,也可能是躲在了暗處,總之無所謂,異能的掩蓋再加上夜晚的視野受阻沒人能發現他。
花言輕車熟路地走進了擂缽街,順帶繞開了混戰常發地帶,他一路從散發著微弱燈光的擂缽街外部筒子樓區走進了猶如深淵的內部,沒察覺到哪裡不對勁,無論是隱匿在黑暗中零零碎碎傳出唾罵與拳腳相加的混戰,還是用鐵皮與腐朽木頭搭起來的簡易棚子與角落的陰影裡零零星星躺著的、生死不知的流浪漢,這裡的一切看起來都一如既往……
也不全是。
花言停下了腳步,眼前原本應該是空曠的荒蕪之地上出現了一個鳥居,借助昏暗的星光能夠隱隱約約看清鳥居的大致輪廓與材質,這個鳥居十分簡陋,卻並不潦草敷衍,它是由腐朽廢木與鐵皮搭建起來的,如那些流浪漢的棲身之所一樣。
而在鳥居之後,是一處由同樣材質搭建起來的棚子,棚子下方擺放著一個神龕,簡陋的神龕裡是一個形狀像小刷子一樣的東西,也許是神像,也可能是什麼其他的東西。
花言對於這方麵不太了解,隻能大致從形狀聯想,哪怕這些東西都簡陋的像是小孩過家家一般讓人難以辨彆。
係統識彆了半天也沒能識彆出形狀如小刷子一樣的東西是什麼,按理來說這裡麵應該是神像,但是太陌生了。
【宿主,這是他們給你弄的神像嗎?“茶泡飯之神”那個?】
[也許是吧?]
花言也有些不確定,怎麼他這段時間沒來,擂缽街這些人連神位都給他搞出來了?
係統大為震撼,【可……宿主你隻是給他們吃了茶泡飯而已啊!這個世界的神位這麼容易得到嗎?】
這個問題花言也很難給係統解釋清楚,畢竟他也沒想到那些人會這麼在意自己,這種發展看起來有些誇張荒誕,但仔細思考也在情理之中。
花言已經明白擂缽街的異常所在了,八成是因為自己消失太久,讓那些原本就以為他是“茶泡飯之神”的人誤以為自己因神力不足消失了,而在一貫的說法中,神明的神力與信仰力掛鉤,越多人信仰,那名神的神力就會越強,也越有可能重新出現,於是那些人便開始宣揚“茶泡飯之神”,再加上自己確實頻繁出現在了擂缽街,因此這個傳教應該相當順利……
隻是……
[這並算不是神位,他們隻是需要一個信仰而已,隻要他們的信仰能夠讓他們生存下去,那麼這個信仰是不是神都無所謂,而現在剛好“神”這個詞彙能夠更好的描述出他們的情感,所以才有了這個“神社”。]
花言唇邊溢出一聲無奈與憐憫的歎息。
係統似懂非懂,它不明白對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聽明白了這裡的人不一定需要的是神,也意識到了自己宿主現在好像心情不太好,它想說些什麼去安慰對方,卻又被對方的舉動噎了回去。
【宿主你在乾什麼?】
花言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明知故問,不過鑒於這個係統還是清澈愚蠢的實習係統,他大發慈悲地告訴了對方。
[我在放貢品。]
夜空猶如岩石層般厚重的雲層恰到好處地裂開了一條縫隙,一簇月光從中傾斜而出,照亮了這一方天地。
空無一人的寂靜神龕前憑空出現了一碗茶泡飯,茶泡飯端端正正地放在神像前,猶如供奉般。
係統當然知道對方在放貢品,但是它不明白對方為什麼上一秒還在說這裡的人需要的不是神,表現出來的也是一副不信神的樣子,下一秒卻給自己的神像放貢品,這是否有點矛盾了?
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的舉動有些奇怪,花言解釋道。
[畢竟這是我的第一個像,沒有貢品太磕磣了。]
【其實是第二個。】
係統默然提醒,【宿主你的翻蓋流麻夜光人像還帶二維碼掃掃讀取人生的墓碑前有很多貢品……】
花言:……
花言沉默半晌,[我的墓碑那麼花哨?]
他想象了一下有一長串前綴賽博墓碑的模樣,又看了看眼前像是刷子一樣的神像,忽然湧出一股悲涼。
[做神竟不如做屍體。]
係統:……
【往好處想想,宿主,雖然這個磕磣,但是沒有人偷吃你的貢品呀!你墓碑前的貢品在舉行完儀式後就被人偷吃……呃,偷拿了。】
花言愈發沉默了,[你怎麼確信這個不會被人偷吃?說不準第二天一早就會有人以為是“茶泡飯之神”的恩賜,然後一口炫完。]
花言說完更悲涼了,隻覺得神龕前的那一碗茶泡飯也變得孤單了起來,既然左右都是要被拿的,那他不如多放點茶泡飯在這裡,這樣的話說不準還能給他剩點當貢品。
於是在無垢聖潔的銀白月光下,神龕前的茶泡飯仿佛增殖了一樣,不斷憑空增多,近乎豎起一道“茶泡飯之牆”。
直到再也放不下了為止,花言才收手離去。
這片空曠又寂靜的區域那一串輕微到近乎與不遠處鬥毆聲響混合在一起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完全消失。
在月光未曾照亮的角落裡似乎有一抹陰影動了動,隨後同樣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