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果木酒吧比夜晚蕭條許多,沒了霓虹燈的映照,室內僅有窗戶處照射的幾分微弱光線,陰森森的,和鬼屋也沒什麼區彆了。
一旁充當隨行的沈楓顯然不喜歡這個環境,擰著眉,粗略地掃了一圈後,又將視線放回在寧筠身上,這才稍平了眉間的褶皺。
如果酒吧是個鬼屋,沈楓毫無疑問就是那個鬼。
寧筠被視線盯得有些發毛,默默拽著仇遠,說:“帶個路。”
仇遠贏了一聲,直奔著二樓的房間而去。
木質樓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劈裡啪啦地響,房間裡傳來老板能掀翻屋子的呼嚕聲,幾個人木著臉,一腳踹開了門。
也沒把老板踹醒。
老板睡得四仰八叉,單薄的被子遮不住什麼,清晰可見保養極好的細膩皮膚,隨著呼吸微微顫動。
眾人沒想到看到的是這一幕,無言相對了一會兒,將視線落在仇遠身上,一副“你真是你爹好大兒”的神情。
仇遠唇瓣嗡動了幾下,弱弱地吐出一句話:“我也不知道,我平常又不觀察我爹幾點睡。”
所以誰來叫醒他?
在眾人靜默的對視中,仇景澄歎了口氣,站出來,道:“姐夫,醒醒,給您送溫暖了。”
溫暖送到被窩裡的不太多見。
老板醒了後,看到了滿屋子的人,當即“嗷”了一聲,“你們怎麼進來的?!”
然後把自己“嗷”到了吧台,附贈了一條亮銀色的手鏈。
老板頂著一窩雞窩頭,眼中有著寧筠看不出的深邃,沉默地盯了他那“孝順的”兒子許久,直到對方承受不住閃躲開,才收回視線,深吸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但書章的事,我很自責。”
沈楓嗤笑了一聲,拿著不知道從哪裡順來的毛巾,擦拭著帽簷,明明什麼都沒說,嘲諷意味十足。
效果拔群,老板聲音當即就有些不對勁了。
“我真的很自責!是我沒保護好她,明明當初結婚的時候,說要替她擋一輩子的風雨,結果……結果她卻……”說到最後,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打濕在褲腿上。
寧筠仰頭看著仇景澄,收獲了對方也有些意外的神情,她沉默了一下,覺得仇家的這幾個人都不大靠譜。
她決定親自上陣,問:“你和仇書章,是怎麼認識的?”
老板吸了下鼻子,紅著眼回憶道:“我和她相識在16年前的夏天。”
那時的老板才21歲,當上雇傭兵不久,被總部派往第一個任務。
老板不記得與偽人廝殺了多久,隻記得整個隊伍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在完成任務的當天,麻木的他在大街上搖搖晃晃,無意中在一個公益處駐了足。
上麵的食物琳琅滿目,無數的饑民、難民大喊大叫,試圖將桌麵的食物收入囊中,卻總會被一個女生搶先奪走,用清脆的聲音蓋過無數難民的爭奪聲。
“彆擠,大家都有份的!……哎哎,你彆搶,不夠吃的話我這裡還有,記得排隊!”
那是老板第一次遇到仇書章。
仇書章很漂亮,五官精致,眼眸宛若璀璨星辰,笑起來時,星辰便折成了彎月,與仇蘭月描述的成熟穩重相反,她是個很活潑的女孩。
“給,你也餓了很久吧?”仇書章彎下腰,笑容滿麵地遞給他一塊麵包。
老板其實不缺錢,但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思,他還是接下了這塊麵包。
麵包硬的可怕,用力一敲能砸碎一個核桃。老板不喜歡吃,但看到仇書章彎著的眼睛,滿臉期待的神色,他一口水沒喝,全吞下肚了。
神差鬼使的,他卻總懷念著麵包的味道,甚至不惜每天在攤子麵前蹲守,從天亮蹲到天黑,從熱鬨非凡的街道,蹲到了滿目蕭條,連最後一個鋪子都關了門。
那時的酒城還不叫酒城,也並不流行酒吧,天黑的早,人們睡得也很早。
直到某一天,老板向往常一樣蹲守,意外地發現那張落滿了灰塵的攤子,竟然重新支了起來。
攤位上的女孩笑意盈盈,見他的第一句是:“那天的麵包好吃嗎?我親自做的!”
她居然記得自己。
老板不知道被人掛念是什麼滋味,但出乎意料的覺得不錯。
他開始試探著說一些自己的經曆,就像他的前輩們一樣,將這些殘酷的、淒慘的經曆變成了故事,一字一句地講給她聽。
在那一瞬間,他似乎明白了前輩們為什麼會滿臉的滄桑,為什麼會將刻骨銘心的經曆當成故事調侃。
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真真實實地活過一次,在彆人口中。
有了仇書章的鼓舞,老板像是打了雞血,很快從一個小嘍囉升到了隊長,管理著幾個小分隊。
老板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仇書章,可怎麼等,也沒等到她的出現。
難民們等了許久,發瘋似的打砸著攤子,將桌麵上的卡片、海報撕得粉碎,然後罵罵咧咧地離開。
意識敏銳的老板卻察覺到不對勁,他發瘋似的找了一條有一條的街道,直到在某個巷口裡,看到了虛弱不堪的仇書章。
她的臉色緋紅,含糊不清地嘟囔著什麼,老板沒聽清,但在他靠近的那一刻,卻被仇書章反向壓住。
老板怔愣了好久,在最後一刻才意識到什麼。
他好像被……嗯……
事後的仇書章像個負責的大丈婦一樣,好心替他披了幾件衣服,一臉的抱歉,“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結婚?”
哪裡怪怪的。
老板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結了婚。
再後來,她們有了仇遠。再再後來,仇書章死在了臥室裡。
深陷入回憶的老板,聲音很輕,像是在講什麼不知名的故事,將一切全盤托出。
仇景澄對著寧筠說悄悄話:“有看出什麼端倪嗎?”
寧筠捏著從櫃子裡翻出來的杯子,喝了幾口,說:“聽起來沒什麼問題,不像是有目的接近你姐姐。”
在來時的路上,寧筠和仇景澄已經瞎分析了一通。
寧筠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果木酒吧老板婚後出軌,對仇書章的愛意消散,最終對生下來的孩子不管不顧,這種比較簡單,隻要推測出什麼時候變心,就可以確定這事和他有沒有關係。”
“另一種呢?”
“另一種是老板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仇書章,帶著另一種目的接近她。這種情況就比較複雜了,老板的背後一定有人,或者說有一個想要暗殺仇書章的組織,我們需要將這個組織揪出來,將真相公之於眾。”
仇遠腳步停頓了一下,有些不太讚同地說著:“為什麼一定要假設我爹是凶手,媽媽在時,他其實挺好的……”
仇景澄:“你知道你媽媽她死在哪裡了嗎?”
仇遠搖頭,表示自己不記得了。
“在臥室。”仇景澄繼續說,“你再猜猜看你的父親去哪裡了?”
深秋的風裹著絲絲涼意,如同一把細小的刀,帶著細微的尖銳刺痛,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仇遠愣在了原地,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心裡明明已經有了答案,但他還是不死心地問著,“那他去哪裡了?”
“星空之城。”
仇遠自然知道星空之城是什麼地方,也知道那裡的肮臟與不堪,他隻是沒想到,自己的父親似乎也不乾淨。
片刻之後,他像是想通了什麼,聲音很輕,隱隱帶著顫抖,“他會死嗎?”
“不知道。”
寧筠隨後又補充了一句,“殺害城主候選人,他的罪名不會輕的。”
仇遠“哦”了一聲,一路上就沒再開口,直到老板說完了自己的故事,他也安安靜靜地等待著。
不知道是在審判老板,還是在審判他。
沒多久,仇景澄揚聲說:“和我知道的差不多,你沒撒謊。”
蓋棺定論。
老板神情放鬆下來,癱在椅子上,任由仇遠將手上的手銬解開。他揉捏著被磨紅的手腕,低聲罵了一句:“你也不知道幫幫你爹?”
“我也想知道,當年的事,是否和您有關係。”仇遠的眼眸裡布滿了水汽,像是蒙上了一層霧,隨著他唇瓣的抽搐,擠出了難看的笑,“還好您沒有。”
老板沉默了好久,摸著他的頭發,“對不起,我一直以來都對不起你,我看到你,我就……”
他深吸了一口氣,眼淚又開始啪嗒啪嗒掉了起來。
寧筠沒空看二人的父子情深,而是在與仇景澄討論另一種可能性——
“他可能撒謊了。”
仇景澄眉頭緊蹙,“他沒必要在相識這件事上撒謊,當初這事全城傳遍了,讚美她們的愛情故事。”
“不,我是說……”寧筠抬頭看著緊緊抱著仇遠的老板,“他可能在小巷的時候,撒謊了。”
“你覺得一個自尊自強的女性,會把第一次給他就會嫁給他嗎?”
仇景澄愣住了。
“你是說……”
“城主丈夫這麼好的位置,她會輕易地讓出去嗎?”
酒吧內的燈光昏暗,秋風呼嘯而過,吹得仇景澄內心冰冷一片。
眾所周知,仇書章是個有責任心,又能獨攬大權的穩重姐姐,這樣的人絕對不會允許自己的周圍,有任何來曆不明的因素。
所以老板是怎麼獲取仇書章信任的?
正當寧筠要問些什麼的時候,卻發現沈楓側過身,手中的帽子擋住了其他人,獨留兩個人的臉,貼得極進。
沈楓聲音很輕:“內容模糊、過度解釋,是撒謊的典型表現。”
寧筠偏頭看了他一眼,他又轉了回去,捏著帽簷扇著微風,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