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融扣了扣虛掩著的房門,聽到賀子規應聲後推門而入。
隻見賀子規坐在案牘前把玩著一個精美的香囊,明滅燭光下辨不清神色。
祝融手上拿著一個木匣,略微思索後道:“主公,這從南詔帶回來的情蠱你現下打算用嗎?”
賀子規抬起長睫睨了一眼祝融手中之物,而後嘴角勾起一個若有似無的笑。
這是在降服南詔後,當地的君王獻上的。
“情蠱乃母子蠱,若將母蠱種在大人自己身上,子蠱種在大人心愛之人的身上,便可保證您的心上人必須與你肌膚相親,否則便會受錐心刺骨之痛…雖不能得到她的心,卻能留住她的人。”
“除此之外,母蠱和子蠱的宿主有一個死亡,另一個都不能獨活。同生共死,多麼淒美。”
南詔王的話語在賀子規腦中回蕩,他手中動作微微滯住,笑得詭異而豔麗:“先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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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雲箏執起一張奏折,遞到了李青棠的麵前:“娘娘,左拾遺李進元被彈劾勒索錢財,魚肉百姓…導致京城風氣敗壞,人人自危。”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李青棠的神色,心中打著鼓。
“經刑部查驗後,發現證據確鑿確有其事。左拾遺是您的胞弟,不知娘娘想如何處理?”
李青棠端看著奏折,而後眼睛卻眨也不眨道:“按律處置。”
慕雲箏抿了抿唇:“按我朝律法,這兩項罪責加在一起,應斬首示眾。”
李青棠原本在案上敲打著的食指忽地停滯住。
她沉默片刻,而後猛地起身將案幾上的物什悉數推落在地,發出巨大聲響:“殺了。”
本在一旁候著的宮人紛紛慌忙屈膝跪倒,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慕雲箏咬著唇跟著跪下,理智告訴她應當替李進元求情給李青棠台階下,可本心讓她不願張口。
氣氛便這樣凝滯僵持了許久。
直到李青棠鳳眸乜她一眼:“你是不是覺得,本宮現下雷霆大怒,是不想懲治他。”
慕雲箏低下頭,鴉睫翕合:“臣不敢。”
李青棠冷笑一聲:“本宮會憤怒,不為彆的,隻是恨他是個爛泥扶不上牆。”
“便是自小千嬌萬寵養大了,才會養成個這般有恃無恐的性子。”
半晌,李青棠又道:“但進元他雖頑劣,但對本宮極好,本宮其實…還氣自己居然有一瞬間想包庇他。”
慕雲箏鮮少見她這般展露真情,有些動容道:“娘娘不必這般想,人非聖賢,不可能沒有私欲的。”
“您若實在不忍,或許可將死罪改為流放…”
李青棠背著手,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不可能。”
“現下乃成事的關鍵之時,在成貴妃耳提麵命下,太子雖未曾有過錯處,但對於一國儲君而言,平庸便是最大的錯。長樂政績斐然,又深得民心。廢太子,立皇太女便是指日可待之事。”
“若為了他,犧牲本宮和長樂的前程,本宮做不到。更遑論,他的所作所為,死不足惜。”
慕雲箏睜大雙目,心中不免產生幾分敬意。
“他若要恨本宮,便恨吧。”
李青棠眸中閃過些許的落寞,但很快又被野心勃勃替代:“謀大事者,若這也舍不得,那也棄不掉,隻會被滿身的累贅牽絆著,一敗塗地。”
李青棠理智回籠,終於想起她還跪著,將慕雲箏扶起:“怎麼還跪著,快快起來吧。”
慕雲箏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膝蓋,恭順道:“娘娘心懷大義,大義滅親,想來天下人都會讚頌的。”
“若是真同你所說,便好了。”
李青棠轉動著指間的寶戒,笑得雍容卻難掩悵然。
*
慕雲箏方從鳳儀宮中出來,便被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內侍叫住:“慕大人,欽天監的蘇大人想見見您。”
慕雲箏蹙眉:“為何?”
欽天監的蘇大人,好像曾聽趙令卿提起過,說是方士出生,聖上臨朝時便被看重,從民間提拔至欽天監做監正。
叫什麼…蘇浮白?
內侍撓了撓頭,咧嘴一笑:“蘇大人聽聞您在祭祀之時預見上天降下祥雨之事,對您頗為好奇,想同你交流一下天文方麵的學藝。”
慕雲箏方想斬釘截鐵拒絕,李青棠便恰巧在一群宮人的簇擁下走出殿中。
將他們談話全聽了去的李青棠覷了一眼慕雲箏,掩嘴一笑:“慕大人,你便去吧,彆枉費了蘇大人一番求學之心。”
慕雲箏看著李青棠滿臉的揶揄,有苦叫不出。
她倒吸一口氣,無奈道:“好吧,我同你去。”
隨著內侍走了一段路程後,慕雲箏被帶到了一個裝潢雅致的宮殿。
穿過一層層繪著臘雪寒梅的屏風後,慕雲箏被內侍放在了一個所有牆麵皆放滿了書閣的屋內。
書閣上除了放著琳琅滿目的書卷外,還有許多用於演算的圖紙。
慕雲箏不自覺被書香吸引,取下了離著身側最近的簡牘。
方想將竹簡上的紅繩取下,便被一個清冷的聲音打斷。
“慕大人,莫要亂動我的藏書。”慕雲箏驀地回頭,隻見一個滿麵孤傲,身著一襲雲紋白袍的清雋男子逆光站在門口。美玉般的麵龐卻端著一副生人勿近的神色,冷若冰霜。
慕雲箏連忙將竹簡放下,略帶抱歉地看著他。
卻越看越不對勁。
“我三年前是不是見過你?蘇浮白…你是賀子規的人?”慕雲箏看著蘇浮白眼角朱砂般的淚痣,問出了心中疑惑。
蘇浮白挑了挑眉:“慕大人記性不錯。”
三年前慕雲箏送賀子規出征南詔時,曾遠遠遙望過一眼麵前之人,因著他身上那股冷傲的氣質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慕雲箏蹙著眉,忽然間回過味來:“等等,你是欽天監的人。那麼賀子規便是托了你,把我說成命格帶煞之人?”
蘇浮白輕咳一聲,雖是麵無表情,但慕雲箏卻能看出他有一絲尷尬。
慕雲箏無奈淺笑:“你今日找我來究竟要乾什麼。”
蘇浮白朝她走來,神色十分認真:“帶你來的內侍沒同你說麼,叫你來就是想問問你是怎麼看出祭祀那日會下雨的。”
慕雲箏看著他眸中的疑惑,一口氣在喉間噎住。
還真是個學癡。
賀子規手下這三個人,一個是武癡,一個是醫癡,還有一個…
慕雲箏一邊想著,一邊打量著眼前之人,看到蘇浮白見她久久不語後麵露不解。
但如果隻是懂些天文曆法的話,和其他兩個比是不是差得有點多?
蘇浮白便和慕雲箏互相瞪著眼,直到半晌後他詫異地蹙了蹙眉,輕啟薄唇道:“能否將你的手伸出來我看看。”
經他這麼一說,慕雲箏便把放在身側的手藏得更深,警惕看著他:“你要乾什麼?”
“欸,怎麼動手動腳的!”
蘇浮白不容置疑地隔著衣物將她手腕捉了過來,垂眸看著她掌心許久。
良久,他緩緩張開薄唇,可話音一落便讓慕雲箏毛骨悚然。
“你,不是此間塵世之人?”
慕雲箏將手抽了回來,有些慌亂道:“你瞎說什麼,我不是人難道是鬼麼?”
蘇浮白永遠冷冰冰板著的一張臉居然揚起了笑,更使慕雲箏背後發涼:“無怪乎我一進門便覺得你周身氣息奇怪。”
“沒錯,你是人,但是早就該死之人…你身上,重疊著兩世的命格。”
“有趣…太有趣了。”
慕雲箏瞠目結舌,一時竟連辯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蘇浮白似是發現了什麼新奇之物一般,冷眸中放著精光:“你是怎麼做到的?”
慕雲箏強扯出一抹笑:“你亂七八糟說了這麼多我也沒聽懂你什麼意思,而且你不是研究天文之人嗎,怎麼又懂相命了。”
蘇浮白怔住,又恢複那副毫無生氣的表情,逃了挑眉:“未入欽天監時,我便在民間以相命為生,星相隻是我的愛好。”
他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慕雲箏,口吻不帶著任何情緒:“你不必在我麵前偽裝,我雖看不出你前世因何而死,但卻知道你於二十歲早夭。”
“我想問…”
慕雲箏驀地打斷他,瞪著杏眸看著蘇浮白:“彆再問了!”
蘇浮白眼皮掀起,眸中有些訝異。
慕雲箏咬著唇,眼底閃過一絲哀戚:“這是我的私事,蘇大人還是不要刨根問底為好。”
“我隻是想…抱歉。”蘇浮白話到嘴邊,終是沒繼續說下去。
慕雲箏垂下眼簾,黯然一笑:“這件事,你能答應我保密嗎?”
“這世上很多事是不需要答案的,我既然有幸重活一世,隻想毫無負累的過活下去。”
蘇浮白嘴唇囁嚅了一下,卻沒有給出肯定的答複。
慕雲箏蹙起眉,認真又懇切地看著他冷冷的瞳眸:“求你了,就當作我們之間的秘密好嗎?”
“就連子規…也不要告訴。”
蘇浮白看著眼前女子眸中流露出的哀傷,心下不知怎麼忽然間空了一拍,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沒有以主公的利益優先。
他困惑於自己心中的陌生情緒,薄唇動了動,聲音有些喑啞:“好,以後這就是我們共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