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亮留不住(1 / 1)

葉圖南這才仿佛想起了什麼,側頭去看之前被他失手摔在地上的孩子,不斷蠕動著嘴唇,“心兒……”。

顧明月伸手往被扔在地上的繈褓裡探了探,確定剛剛還張著嘴的孩子徹底沒了生息,“他到底不比仙督,現在已經死的透透的了。”

“你就算恨我,怎麼能殺了他?”葉圖南忍著疼痛,抬起頭厲聲質問。

“畜生和他生的小畜生,當然要一起下地獄。”麵色溫柔,語氣冷漠,依舊是初見時那輪高高在上的月亮。

“他隻是個無辜的孩子!”

“孩子?一個還沒出生就瘋狂汲取母親生機的怪物?一個長得和你一模一樣的孽種?”葉圖南要是真的那麼愛他兒子,剛剛也不會一下子就放手任繈褓落在地上,才七個月的孩子可經不起那麼一摔。

她不知道也不在意那個孩子到底是不是無辜的,她隻知道謝漓音死了,那個扶風謝氏的二小姐,再也不會睜開眼,再也不會抱著玉蘭花忽然出現在她麵前。

雖然所有人都說她溫柔善良,可顧明月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麼以德報怨的好人。

葉圖南渾身大汗淋漓,就像在砧板上垂死掙紮一條魚,最後還不放棄打感情牌,“明月,你知道的,我愛你,我做的一切包括當上仙督也是為了和你在一起,你真的忍心殺我?”

“我當然不忍心殺你了。”

葉圖南正麵露喜意,顧明月再次笑了起來,就像以前那樣燦爛,“我當然不忍心,仙督這麼簡單就死了,怎麼能感受到我們所有人的痛苦呢?”

愛?這位仙督忘記了戰死沙場的未婚妻,也不在意難產而亡不過一年的新婚妻子,偏偏愛她顧明月一人?

情深似海的話本子,她年幼時倒是看過不少,可惜七歲的她不相信這種東西,如今就更不會。更何況,這位仙督的“愛”那麼寶貴,她這個病秧子可消受不起。

她沒想過要當仙督夫人,也沒讓他不擇手段坐上仙督之位,更沒有讓他魚肉百姓、殘殺玄門,這麼大的業障,她消受不起。

“明月,我……”他想說他可以補救,無論是退位還是受罰,他都可以,隻要活著,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雖然我舍不得你死,可錯過這一次,恐怕沒有那麼好的時機了。”看著還欲爭辯的葉圖南,顧明月喚出容華,顫抖著手揮刀砍下他的頭顱,“畢竟,仙督你真的很難殺。”

葉圖南這個人邪門的很,不頂尖的資質能莫名其妙的被黎氏家主看中,能在扶風的層層結界之下拿到布防圖,能在趙無極的圍堵下全身而退,上無功德、下無地位,卻能收服一眾世家擁戴他為仙督。

可他再怎麼鴻運當頭,也不過凡人之軀,抵不過容華鋒利的刀鋒,肮臟的鮮血濺在臉上的時候也是溫熱的,和當日討伐趙氏之時同伴的血濺在身上是一樣的。

怎麼會一樣呢?他這種人,不應該更令人討厭,不應該連血都是惡臭的嗎?

那顆頭在地上滾了幾圈,仙督大大的眼睛還睜著,似乎是死不瞑目,也是,堂堂仙督最後死在她這樣一個病秧子手中,的確該死不瞑目,這樣也最好。

她記著上一個被仙督帶頭討伐的李星晚,最後好像是曝屍三日,粉身碎骨來著,依他當日的表現,應該是喜歡這種結局的。

不過這件事,還是要留給李清和,畢竟是之前答應他的條件,她隻需要處理好仙督這顆高貴的頭顱。

顧明月提著容華,拎著那顆頭顱,帶著滿臉的鮮血,一步步走出院子,朝著仙督親自修建的除惡台走去,他不是喜歡站在至高無上嗎,那他的頭顱就放在放在底下的汙水溝裡好了。

蠅營蟻聚,野狗舔舐,臟水衝刷,萬人唾罵。這樣的下場才配得上英勇無畏、義薄雲天的仙督。

站在高台底,看著石壁上怒目圓睜代表公平正義的獬豸,顧明月隻感到諷刺,聞著臭水溝散發的味道,滿意的將提著的頭顱扔進去。

擦著手,看著“撲通”一聲濺起的水花,就算人死了,顧明月心中依舊不痛快。

怎麼會快樂呢?

她年少時的好友,一個被他所害在戰場上力竭而死,另一個一個受他蒙騙難產而亡;她結盟的同伴,大婚當日溘然長逝,父母決裂一日白頭;她年幼的弟弟於危難之際受任家主,身後卻空無一人,天資卓絕的師弟右手被廢,再難提劍。

臨安顧氏滿門皆滅唯餘三人,鏡靈湖的血色至今未散;康山黎氏嫡係一脈隻存一人,由一外姓人發號施令;桐鄉錢氏繁華天街落敗,如今城外草木荒涼;曾經人人向往的扶風仙境,被一把火燒的麵目全非。

門庭冷落的玄門世家,滿目瘡痍的宗門境地,這一樁樁、一件件,哪裡是這條人命可以抵消的。

轉身離開的時候,顧明月回頭看了一眼,那顆頭顱安安靜靜的卡在溝裡,仍由汙水衝蕩著長長的頭發,帶出一串血色。

陰溝裡麵的老鼠就要一直呆在裡麵,不要平白帶出來一身惡臭,臟了人間。

正午的陽光熱烈,顧明月沒走幾步卻覺得渾身發冷,接著毫無預兆的向後倒去,果然啊,葉圖南就是很難殺。

“師姐!”

不是想象中堅硬冰冷的地麵,她落進了一個滿是桃花香氣的懷抱,“師姐,師姐,你彆嚇我好不好,你彆這樣……”

樓君堯穩穩的接住她,身上的玄衣還帶著剛剛廝殺的血跡,雙目赤紅,漂亮的丹鳳眼裡全是驚慌,整個人緊繃的像一根快要斷掉的弦。

“阿堯,你怎麼來了?”他抱得太用力了,顧明月有些難受,但是看著他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她又默默收回了想說的話。

“我們說好了的,你會等著我們攻上康山,然後,我們一起,一起……”他拚命的輸著靈力,話說到一半,抿住嘴忍下抽泣聲,眼淚卻大滴大滴滑落在顧明月的鎖骨上,燙的她有些難受。

她能說什麼呢?

說她想起了所有和葉圖南作對的人最後都不得好死,說她冥冥之中感覺隻有自己能真正殺了他,還是說之前商議的時候她就已經想好了要瞞著眾人親自動手?

少年的眼淚太過熾熱,顯得這些話語太過蒼白。

“師姐,你怎麼還騙人呀?”那個右手廢後要強的不得了的師弟,終於還是軟下神色,終於還是像以前一樣撒嬌耍賴,但是她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隻能用頭蹭蹭他的脖頸。

“阿堯,怎麼還是不聽話啊……”

顧家被滅時不聽話的去救顧挽風結果被廢了右手,之後為李星晚作證被百家唾罵,她兩次大婚都躲在外麵不肯出席,現在又不按他們的計劃獨自跑來找她。

樓君堯,真的一點都不聽話啊。

“師姐,你說過要陪我一輩子的,我聽話,我以後再也不惹事了,再也不和挽風鬥氣了,師姐,你理理我好不好,我以後一定聽話,師姐……”

顧明月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五歲的小孩,渾身發熱的躺在床上,嘴裡不斷呢喃著“阿爹,阿娘……”那時候他父母驟逝,整個人乖巧的不得了,生病了也怕麻煩彆人,還是她不放心去看才發現人已經燒糊塗了。

後來她天天陪著,日日開導,乖巧聽話的孩子變成了瀟灑肆意的顧氏大師兄,成了最不聽話的樓君堯。

“師姐,你彆丟下我一個人。”怎麼就這樣了呢?不是說好殺了葉圖南之後就一起回臨安,回桃花庵釀酒撫琴,永遠也不分開嗎?

明明一切都很順利,葉圖南也死了,為什麼師姐會這樣?為什麼輸靈力也沒有用?為什麼還沒有人來,有沒有人能告訴他,到底要怎麼辦啊!

樓君堯死死的抱著人,靈力輸完了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他當初年少成名,也算得上是天資出眾,還曾在春日宴上放言世上絕無難事。哪怕之後右手被廢,他也同樣自信不輸給任何人。

可這一次,他想留住的是師姐,是顧家的月亮,月亮……

“阿堯,要長命百歲啊。”

看著他蒼白的臉色,顧明月有些難受,死者永逝,生者常懷。從前她是這樣想念那些逝去的親友,此後她的親友也要這樣懷念她。可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活著,一切才有希望。

“師姐!”她的身軀化作光點,就這樣在他麵前,在他懷裡,再用力也沒能留住,就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消散。

月亮是留不住的。

顧明月本來以為自己死透了,可是還能夠看到手撐在地上,抬頭迷茫望著空中的樓君堯,那雙眼睛裡早沒了光彩,就那樣灰蒙蒙的,慢慢掉下淚水。

她看見遠方奔來的顧挽風,看見滿臉怔然的黎華安,看見失魂落魄的謝氏二君子,看見笑得開懷的李清和,看見……

之前她一直覺得,就是因為葉圖南這個爛人,她們所有人才會在這場噩夢裡始終醒不過來。可是現在他死了,那種惡心的感覺還是在,就像臨安連綿不斷的陰雨,一陣陣落在每一個人身上,誰都躲不過去。

天意如此,如此,戲弄凡人!

上天若執意取樂,那戲台上的木偶已足夠精巧,那些連線的傀儡也十分聽話,何苦造出她們這群有血有肉、會哭會痛會反抗的人來?

不忍再看,顧明月閉上眼,忽然感覺整個人輕飄飄的,這一次,應該就是真正的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