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1 / 1)

一個身著破舊灰袍的身影從巷子深處走出。

來者又高又瘦,全身上下僅露出蒼白的下巴,像個從迷霧中浮現的幽靈。

西塔握緊了戰斧的手柄。對方看起來是個弱雞,大概可以一拳打死仨,就像那些隻會尖叫不會逃跑的平民與奴隸一樣。很何況黑鯨傭兵團的其他傭兵正潛伏在附近,隨時都可以一擁而上——但是不知為何,莫名的恐懼感從他的靈魂深處滲了出來,仿佛在陰雨天不斷滲水的石壁。

“下午好。”那人用非常純正地道的當地口音說,聲音沙啞低沉,聽不出年齡。

“誰他媽的和你下午好,”傭兵團團長陰狠地說,誰也看不出他心裡的不安:“你這裝模作樣的狗屎。”

但是對方好像壓根沒聽見那粗俗的辱罵。

“我想知道關於‘龍巢寶藏’的信息。”他的聲音非常平靜。

“你可比其他蠢貨膽子大多了,居然敢直接來問老子。”西塔稍微鬆了口氣,麵上露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但是老子他媽的為什麼要告訴你?”

“不,我沒有在問你,你可以不必說話。”那人冷淡地說,微微抬起頭來,那條寬大的兜帽之後,西塔再一次覺察到仿佛能深入靈魂的探究感:“你昨晚潛入了海神殿附近海域,上岸後進入神殿,直到中午與其他人會和。夜晚是屬於黑夜與死亡之神的,海神殿祭司不會接見外人,但你還是進去了。你本可以打暈那些祭司,不過你沒有——你所求的不是錢財或人命。”

他在說什麼?西塔驚悚地瞪著他,隨後惱羞成怒地發現,隨著對方一步步逼近,自己居然被這個高瘦的男人嚇得連連後退。

“灰橋港的海神殿坐落在一片臨海的巨型岩礁之上,海神的祭司求得神諭後,會將神諭刻在鯨魚的肋骨上,再沉入神殿之下的海水。你下潛去看,可是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你沒有帶刮去甲殼類動物的刮刀,所以也許是一塊新的鯨魚肋骨?你認為海神殿祭司應該在近期得到新的神諭,但是沒有,你對此感到困惑而焦慮,以至於不惜私自闖入神殿,想要看看是不是祭司們還沒來得及纂刻……”

“——閉嘴!”

西塔揮舞著戰斧朝著那人砍去,但是對方的語速實在太快了,他依舊未能阻止那些令人悚然的字句。

“你曾經意外瞧見了海神神諭,也許是因為一場大潮。和龍巢寶藏有關?不,所謂‘龍巢寶藏’是你編造出來的謊言,你希望借此為自己的行為編造動機,並將眾人的目光引向遠海。”

戰斧呼嘯著襲向脖頸,灰袍人沒有閃躲,但是西塔驚愕地發現斧尖隻能堪堪抵在距離對方身體三指的位置,再也壓不下分毫,他隻得被迫聽著那人輕描淡寫地吐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結論。

“——你所瞧見的神諭,是灰橋港會出現一種具有時效性的‘寶藏’,隻是神諭過於模糊,你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黑鯨傭兵團團長臉色慘白,如同死屍,豆大的汗珠從他頭上滲了出來。

這人絕對是一名術士,他想,也許還是早已隕落的命運女神拉莫多留下的那些瘋瘋癲癲的信徒。傭兵團團長想要召集他的團員一起對付這人——但是他隻聽見對方厭倦地點評了一句“無趣而拙劣”,然後這個壯碩的男人忽得雙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赫赫喘著氣,跪倒在灰袍人麵前。

沉重的戰斧從他手中脫落,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那柄戰斧就像是被無形的存在托住了,另一人從陰影中走出,他的身後飄著黑鯨傭兵團的其他傭兵,如那柄戰斧般近地懸浮著,已經不知死活。

“教授,他對您還有用麼?”

西塔於窒息的痛苦中聽見來者語氣輕鬆地詢問灰袍人,就像在問廚餘垃圾要怎樣處理。

“沒有了。”教授冷淡地說:“謹慎起見你可以再審問他一次,雖然我不覺得他還知道更多有用的東西——隨便你怎麼做,不必在意我。”

結果還是被溫和地趕出來了。

諾瓦站在巷口,仰起頭來,盯著從狹窄的天空掠過的淡灰色鳥群。

巷子深處很安靜,安靜到瘮人,聽不見骨肉碎裂或哀嚎慘叫的響動——也是,神眷者不喜歡血腥味,好處就是對方應該不會搞得血呼啦差,導致犯罪現場等會兒難以清理。

諾瓦發現自己還是在不知不覺中被這個世界同化了。另一個世界的他雖說同樣對他人、甚至對自己的生死持冷漠態度,但也不至於直接詢問同伴是否要對一個人進行刑訊逼供——儘管對方手上大概率有人命且試圖殺了他——還心如止水地思考等會兒該怎樣幫人善後。

說到底他也隻是個被外界賦予的枷鎖驅趕著向前走的庸人罷了。

諾瓦·布洛迪甚至想不太起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名字。他的故鄉離他越來越遠,二十多年的人生幾乎是一種幻覺……唯一的好處是他還能思考,不斷地思考,他不再被困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滌綸片基上的黑藍成像裡,他的大腦是自由而健康的,而不是一點點失去感知能力,被捆在病床上,成為一具活著的屍體。

舌尖再次舔到了手套,黑發青年皺了下眉,將不自覺抵在唇邊的手指移開。

身後傳來了另一人的響動,在他身邊停下了腳步。諾瓦仔細嗅聞了一下空氣——港口城市的海腥味、暗巷常有的屎尿與屍體的臭味、淡淡的血腥味,還有神眷者本身那冰涼乾淨的氣息。

他沒有詢問那群傭兵的下場,反倒是另一人主動同他解釋:“那些人殺死過無辜者,我已經處理掉了。”

在神眷者的“手段”下,傭兵們恨不得將小時候搶過同伴的糖這種事都掏出來。

“為什麼與我解釋這些。”教授平淡地問,他自認還不至於天真到要求將那些渣滓交由法律審判。

阿祖卡歪頭看著他——也許是因為他的教授對待他人時,有種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平等與尊重?

在神明統領的世界,人命是不值錢的。末世紀神戰時代,將數以千百計算的人命獻祭給各大神明以求得庇佑是常態,祭司等同屠夫,平民形如牲畜。哪怕是相對平和的現在,下等人的命對於貴族和教廷來說,依舊還不如一套瓷器或一本教典珍貴。

就算是阿祖卡本人,也隻會在乎那些與自己相關的人。前世的他或同伴知曉魚尾街人遭遇的一切時,最多會幫忙殺死薩曼伯爵和治安總署署長,這已經算是吟遊詩人口中嫉惡如仇執行正義的英雄遊俠——誰會像教授這般徹頭徹尾從一群窮苦漁民的角度出發,將他們的名譽、性命與未來都放上心中的天平,與自己的性命進行權衡考量?

不是情緒化的憐憫,也不是未經世事的天真,他隻是理所當然地去做,理所當然地將那些無人在乎的平民當成與他一樣的人。

這是另一個世界留給他的印記麼?阿祖卡想,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足以令人顫抖起來的東西,他好像有些理解教授對於故土的執念了,神眷者甚至也想親自去看一看,那個能夠孕育出如此強大而明亮的靈魂的世界,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有些人會對乾淨美好的事物產生卑劣的摧毀欲,但救世主不是這樣的人。他一點也不想讓那熠熠生輝的靈魂在他的手中變得暗淡,發生折損——畢竟他曾見證過一次,並給他留下了深重的陰影。

“……您是一個溫柔的人。”最終阿祖卡如此半開玩笑般地說:“我不想讓我的盟友認為我是一個不講道理的殺人魔頭。”

他的教授停頓了一下,似乎想對“溫柔”的評價發表些意見。

“……你當然不是。”

最終他還是飛快地轉移了話題:“輝光教廷和海神殿都在尋找什麼東西,先去一趟海神殿吧。”

……

來自王城的輝光教廷來訪人員安置點在光明教堂。本地主流信仰不是光明神,導致當地唯一一座光明教堂破破爛爛的,哪怕緊急修繕後也依舊看起來“過於艱苦”。

其他教士對此多有微詞,奈何樞機主教閣下拒絕了薩曼伯爵的其他提議,於是他們不得不委屈自己,連帶著聖巴羅多術士學院隨侍的學生,都一同住在教堂裡泛著黴味、擁擠狹窄的舊修道院。

波西·布洛迪回來時神情恍惚,直愣愣地往自己房間走,一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沒反應,關了門就往床上撲。

他叫我波西他叫我波西他叫我波西……

黑發少年猛地用枕頭捂住了自己的臉,從小到大屈指可數的幾次見麵,他的那位堂兄幾乎沒怎麼叫過他的名字,他能得到的隻有冷淡禮貌的頷首或者毫無感情的一瞥。

起初他本以為對方是討厭自己,這邏輯上也說得通,出於難過、置氣和隱隱的心虛,他甚至故意避免與堂兄見麵。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波西發現他的這位堂兄好像對誰都一副死人臉,不管對方身份地位如何。

他的父親對此嗤之以鼻,認為是年輕人愚蠢可笑的傲慢清高,但那時的波西卻是暗自高興起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這份欣喜究竟是因為堂兄的威脅性再度降低,還是因為他的堂兄其實並不討厭自己。

波西將枕頭抱得變了形。可是後來他才發現,他的堂兄並不是不會微笑,不會和氣說話——隻是對象不是他罷了。

走廊上響起驚天動地的跑動聲,波西迅速從床上跳了起來,整理了一下儀容。當來者舉著一份報紙大大咧咧地撞開房門時,瞧見的是一位優雅自持的黑發貴族少年。

“巴特曼先生,您的禮貌呢?”波西·布洛迪抬起尖尖的下巴,拖長了音調冷冷地問道。

特朗·巴特曼,他的老對頭,萬年老二,一向不忿於布洛迪家族旁係子嗣成為二年級首席。

“彆裝模作樣的,小布洛迪先生,現在老師又不在這裡。”巴特曼揮舞著灰橋港突發新聞報,眼睛裡閃爍著興奮且不懷好意的光芒:“真是條炸裂的大新聞啊——關於你堂兄的,你一定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