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船錨餐館確實是最近極受歡迎——特指平民歡迎——的餐館,其所有者是偉大的金船錨傭兵團的團長,也是一位高級使徒武者,曾斬殺了附近臭名昭著的海狼海盜團。所以儘管餐館人員混雜,但是沒人敢在裡麵鬨事。
寬敞的石屋裡,小圓木桌挨挨擠擠著排開,女招侍舉著足以淹沒她頭頂的劣質啤酒,如一隻氣勢洶洶的海鷗在人聲鼎沸的桌縫間盤旋。
砰得一聲,一大杯淡黃色的摻水啤酒被重重砸在桌上,酒液飛濺進迷迭香烤土豆魚排的醬汁裡,但是食客完全沒在意這個,他們正興致勃勃地大聲談論著今早發生在治安總署門口的特大資訊。
“我得說你們沒親眼看見可真是虧大了!”一個長著大胡子的粗魯壯漢高聲嚷道:“我正在削我的木楔子,我家露娜把我拉了過去——你們猜猜我看見了什麼?”
“哦彆他媽的賣關子了約瑟夫!”另一個同樣生著大胡子,隻是更大號的壯漢一唱一和著,以同樣的聲響喊了回去:“大家可都他媽的聽說了,今天早上皮靴佬的頭頭被當場抓進牢子裡啦!”
因為附近治安官多穿油黑鋥亮的皮靴,皮靴佬也就成了談天時的暗指。
聽眾紛紛歡呼起來,一人咬牙切齒著罵道:“好!那貪婪的肥佬早該被丟進去了!假如剖開他的肚子,誰知道會流出多少油水!”
大胡子約瑟夫不滿自己的主講人身份被奪走,他重重一敲桌子,濺起了更多的啤酒:“這算什麼!我可是在二樓看了全程,更是親眼看見了米勒閣下——曙光慶典時,圍觀的人多到連那位閣下的頭發絲都瞧不見一根,這下可好,我甚至都能數一數他的袍子上有幾顆寶石!”
這下旁人的注意力頓時嘩啦啦地被他吸引過來,七嘴八舌著詢問樞機主教閣下的身材樣貌、他的教袍模樣、他的權杖上的寶石大小、他是不是真得揮一揮手就能召來太陽……總之約瑟夫一邊手忙腳亂地應付著,一邊越發飄飄然:“所以我說你們虧大了——除了米勒閣下,要我說那位布洛迪教授也是好樣的,雖然長著一張貴族模樣的娘們兒臉,可他說的那番話可真是——啊呀,我說不出來,隻是聽得老子也想跳下樓,狠狠給那皮靴佬一拳!”
另一個瘦弱些的男人接過了話茬,他自稱是位吟遊詩人,今天早上同樣混在人群中觀看了全程。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吟遊詩人激動地宣稱,布洛迪先生的傳奇經曆為他帶來了無限靈感,他在那一刻得到了藝術女神繆加娜的親吻,必將編寫出一首讓整個安布羅斯大陸都為之傳唱的不朽名作。
然後對方撥弄著裡拉琴,現場彈唱了一段剛剛編好的段落——說實話,實在是不敢恭維。
餐館的熱鬨並沒有影響坐在角落裡的人。對方穿了一條灰沉沉、甚至還打著補丁的鬥篷,遮住了半張臉,手上帶著半舊的手套,除了蒼白的下巴和手腕,幾乎沒有露出絲毫皮膚。
灰橋港如此穿著打扮的人很多,大多是傭兵、海盜或者不樂意暴露身份的神秘人,沒人在乎,隻要不把外界的風浪帶進這家總是鬨哄哄的餐館裡就行,就連上菜的女招侍都沒多看他一眼,倒是神秘人自己默默將因招侍的粗魯舉動撒出去的菜湯擦拭乾淨。
無人知曉,一個帶了笑意的聲音正輕柔地落在灰袍人的耳邊。
“看來我們暫時是聽不到關於‘龍巢寶藏’的消息了。”
“魚尾街人遊行示威,治安總署長當場被捕”才是當前最炸裂的頭條新聞。
對方笑吟吟地調侃他:“聽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吟遊詩人口中的感覺怎麼樣,教授?”
“如果將‘明亮’改為‘明光’會更押韻些。”另一人正忙著往自己嘴裡塞土豆——這幾乎是他這些天來吃得最正常的一頓飯——聞言非常平靜地點評道。
神眷者又被他逗笑了,諾瓦都不知道自己這句話哪裡好笑。他瞥了眼身旁的人——很困難,混淆法術依舊奏效,對方現在的存在感簡直低得離譜,他就像一個隨處可見的背景板npc,稍一錯開眼,便會徹底失去蹤跡,再也想不起身材樣貌。
“隻要我露出臉來,我們將探聽不到任何消息——而臉都全部遮住了該怎樣吃飯呢?”對方溫和地說 ,並且拒絕了諾瓦提出的喬裝提議。
當時他們正站在小巷的儘頭,身旁是某個正在追趕母雞、卻因意外瞧見神眷者的臉站著發愣的孩子,諾瓦不得不承認那聽起來自戀極了的提議還挺有道理。
於是教授逼迫自己去回憶對方的容貌——這是一個新奇又有趣的遊戲,他從未如此熟悉那張漂亮臉蛋的每一寸骨骼和肌肉走向——然後試圖將那張模糊的臉和記憶中被命名為阿祖卡.obj的建模一一對應。
“……教授。”然後他聽到對方輕輕歎了口氣:“我臉上有什麼東西麼?”
“沒有。”黑發青年一邊繼續往嘴裡塞魚肉,一邊毫無遮掩地盯著另一人——沒有人能在這種注視下臉紅,反倒使人想起解剖刀和被長針釘住四肢的青蛙、牙醫和被剖開的牙洞、驗屍官和開膛破肚的屍體之間的關係。
阿祖卡看了他一會兒,終於還是決定若無其事地繼續自己的午餐。好在那個人的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他總是讓人聯想起貓,貓的眼神,貓的性情,還有貓科動物特有的神經質——很快對方便將注意力投向了餐館的其他人。
“注意那些人,傭兵,而且可疑。”他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我需要靠近些觀察。”
距離過遠,近視眼看不清太多細節。
教授所指的方向是餐館的另一個邊角,被一群沉默警惕的人占據,此時正冷眼瞧著餐館中央的人吵吵鬨鬨。占據首位的是個壯碩男人,野牛似的粗壯脖子,頭發如灰驢的鬃毛般短硬。
一名武者。
相較術士,武者的定義更加模糊,身體素質好的普通人若願意交三枚銀幣去評定等級,說不定也能評上個低級侍者。
武者的修行方式多為純粹的煉體,或者說追求自身的力量。絕大多數人徘徊在侍者階層時,最多成為一個力氣大、跑得快、更會打架的普通人,唯有極少數人能夠突破那無形的關卡,憑借肉.體力量牽動理念的力量,踏入使徒的世界,而這時的武者才有和術士相較的資格。
武者的觀感很敏銳,幾乎是瞬間覺察到有人在看他——還是一種令人不適的、如同扒開皮肉挖出骨髓般的視線。那人猛地扭過頭來,凶狠地環視了一圈餐館,卻沒有看到任何可疑人物。
“團長,怎麼了?”他身旁的同伴緊張地問道。
對方沒說話,隻是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做了個手勢。
——有盯梢的,皮子緊些。
西塔是黑鯨傭兵團的團長。灰橋港身為銀鳶尾帝國極西點,在颶風無法肆虐的季節,常有走海路的商船途經此地,進行休整。往來人員魚龍混雜,各類糾紛自然也少不了,因而在灰橋港此類傭兵組織簡直多得要命,有些是接正經任務的,有些則是冷血殘暴的亡命徒。黑鯨傭兵團屬於兩者參半——或者說,一切由價格決定。
西塔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一心想要撈一筆大的,離開貧瘠的家鄉。最近,他在機緣巧合下得到了一個非常、非常驚人的消息,西塔敏銳地覺察到自己的機會要來了,為了攪亂風聲以便遮人耳目,他甚至第一次聰明謹慎起來,故意在餐館喝醉,亂編一氣,說出了“龍巢寶藏”的秘密。
見鬼的“龍巢寶藏”,龍是喜歡亮晶晶的金屬沒錯,但那得是古時候在人類王國附近安營紮寨的巨龍,才有可能收集整整一巢穴的金幣和珠寶。而灰橋港附近都是些中小型龍,它們的“財寶”不過是水手的小刀或剝落的鐵片,要是能尋見哪位貴族遺失的銀餐勺,那都是意外之喜了。
奈何流言是不講道理的,人人都喜歡聽吟遊詩人口中的傳奇故事,並幻想有朝一日也許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可以當一把英雄史詩中的主角過過癮。很快,關於“龍巢寶藏”的傳言在添油加醋下,於本就不大的灰橋港裡流傳開來。
傭兵們喝完了自己的酒,離開了餐館。女招侍嘟嘟囔囔著去收拾一片狼藉的桌麵,之前坐在角落裡的灰袍人不知何時也離開了,隻在桌麵留下了兩碟餐盤。
等等,她有些懷疑自己的記憶,之前對方是點了倆份吃食麼?那人看起來好像挺瘦弱的,沒想到還挺能吃。
灰橋港的街道如蛛網般四通八達,每一條都顯得格外狹窄擁擠,傭兵們分散開來,很快便消失在了深巷裡。
幽暗巷子的深處,流浪漢、通緝犯和黑市商人在這裡常年出沒。獨身一人的西塔停住了腳步,冷笑著從腰間抽出了一柄閃著寒光的戰斧。
“滾出來!”他粗聲喝罵到:“老子早早就聽見了一隻老鼠切切察察的動靜,沒想到還真膽大包天地跟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