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看著他,忽得神情軟了下來。
“……是的,您還有我。”他輕聲說,站在黑壓壓的人群中,有風穿過炙熱滾燙的陽光,將樹葉吹得沙沙響。
“但是您可以……再多利用我一點。”
教授調整了下兜帽的邊緣,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好吧,巫師先生。”他說:“給我一個‘聲音洪亮’。”
銀鳶尾帝國的前·救世主當然不認識某位疤頭救世主,也沒聽懂什麼是巫師,什麼是“聲音洪亮”——但是從字麵意義上還是可以理解的。
於是人群嘈雜混亂的咆哮、斥罵與尖叫漸漸變成了一個聲音,很快凝聚成了整齊劃一、且有節奏的口號。
“魚尾街要什麼?”
“——空氣免費,呼吸無罪!”
聲浪響遏行雲,震得治安總署的玻璃窗都在嘩嘩響。遠處的居民從窗口探出身來朝著這裡張望。發生了什麼?他們交頭接耳,還有不少膽大的居民彙入了人群中,狂怒的隊伍越來越龐大。
阿祖卡神情莫測地看了一旁的黑發青年一眼,那人已經緊閉了嘴唇,神情冷漠,絲毫看不出對方剛才脫口而出的是和周圍人一模一樣的口音,閉上眼來聽,簡直就是一位在這片土地上生長了幾十年的漁夫。
“……這群肮臟的、下賤的刁民!”
尼特·薩曼站在三樓辦公室的窗戶前咬牙切齒,這麼大的動靜,隻要不是聾子,都會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
“魔光炮還沒調過來麼?”他暴躁地衝著下屬發火。
“報告署長大人,已經在催了!但是運輸過來還需要一定時間……”
“廢物!”他恨恨踹了下屬一腳,不顧對方躺倒在地捂著肚子抽氣,拿起望遠鏡仔細觀察著情況,滿是油汗的臉突然露出了惶恐的神情。
“等等!那、那是……”
治安總署門口,擋在憤怒的人群前的治安官簡直苦不堪言。他們有心開槍,但是無論瞄準哪個,對方都毫無懼色,感覺一旦開槍,周圍人就會揮舞著武器撲上來,把他們撕成碎片。終於,有個年輕些的治安官忍無可忍,對準了人群就準備扣動扳機,但是不知怎的,扳機無論如何也按不下去,就像卡住了一樣。
“明光照耀。”
就在這時,一道優雅低沉的聲音穿透了人群,隨後治安官的眼前忽得被一片刺目的雪亮籠罩,頓時激得他下意識丟下槍,哀嚎著去捂眼睛。
魚尾街人和治安官都徹底陷入了一團龐大刺眼的光團中,驚恐的尖叫聲陣陣,剛才阻止治安官開槍的阿祖卡皺了皺眉,手疾眼快地捂住了身旁教授的眼睛,自己眯起眼睛注視著街道儘頭突然出現的金色身影。
站在最前方的人身披金白為主色的絲質長袍,其上綴著各色寶石,袍尾繡著優雅盛開的黃金百合,披肩上為交叉的雙槍。對方頭戴金質教冠,手持華美權杖,麵容俊朗,一雙綠眼睛溫和而威嚴。
阿祖卡認出了對方的身份——輝光教廷五位樞機主教之一,也是最年輕的樞機主教,帕瓦頓·米勒,幾年後對方是最有競爭力的教皇候選人之一。
米勒主教身後約有十餘人,大多是輝光教廷的教士,此時他們正衝著光團消失後七倒八歪呻.吟陣陣的混亂人群皺眉,但是礙於樞機主教沒有開口,沒人敢發表意見。
尼特·薩曼幾乎是連滾帶爬著摔下樓的,當他瞧見樞機主教身旁正是臉色難看的薩曼家主,差點眼前一黑暈過去。
“我的光明神呐,”他艱難擠出一個諂媚的笑臉:“真是蓬蓽生輝,米勒閣下,您怎麼有心情來這裡——”
然後他瞧見薩曼家主從牙縫裡衝他無聲地擠出幾個字:“閉嘴,蠢貨。”
“光明與你我同在。”米勒主教優雅地微微衝他頷首:“這裡發生了什麼?我聽見有人在喊……空氣免費,呼吸無罪?”
尼特·薩曼支支吾吾,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滲出。這種時候再說海盜那一套拙劣托詞簡直是在戲耍對方,薩曼家主都能撕了他。
“一群被有心人煽動的平民罷了,仁慈的閣下,請您不必費心掛懷,薩曼家族一定會完滿解決的。”最後瞪了尼特·薩曼一眼,巴特菲爾德·薩曼重新將視線投向那群因瞧見輝光教廷的教士後擠成一團、躑躅不前的平民,不由厭惡地皺起眉。
真是……礙眼。
樞機主教若有所思:“有心人?薩曼閣下,在您的封地裡難道有逐影者的行蹤麼?”
逐影者,一隻近期在銀鳶尾帝國異軍突起的反叛組織,他們藏匿於民間,喜歡和當地貴族和教廷對著乾,神出鬼沒,十分難對付。
巴特菲爾德·薩曼頓時大驚:“什、不不不,米勒閣下,我的封地怎麼會有這般褻瀆的存在!之前我們為了舉辦曙光慶典,因此對商會加收了一點點臟物處理費用,結果這群愚蠢的平民大概是被那些貪婪的商人迷惑了,誤以為要對空氣收稅,這才跑來抗議——我們怎麼會對空氣收稅呢?”
“不對!”
一個聲音忽然從人群中傳來,眼見從未見過的大貴族和主教都朝他看來,那個年輕的漁民有些畏縮,但依舊鼓起勇氣站上前來:“治安官跑來我們魚尾街,說是氣味難聞,都是魚腥味,要收一筆高昂的空氣臟汙稅——尊貴的老爺們,我們可都是靠打魚為生的,家裡怎麼可能沒有魚腥味呢?”
“對啊,沒錯。”
“這太過分了!”
他的周圍漸漸有了零散的支持聲。
“撒謊!這些賤民嘴裡沒一句真話!”滿心想著戴罪立功的尼特·薩曼立馬跳了出來:“各位尊敬的閣下,眾所周知,這些漁民的血管裡流淌著來自海盜的肮臟血液,他們最擅長的事就是偷盜和欺騙,您怎能聽信這樣一群人的話呢?”
附近的漁民和海盜確實在某種程度上算是同根同源——有部分實在活不下去或好吃懶做品行敗壞的漁民會加入海盜團,搖身一變,仗著熟悉附近航路洗劫商船或漁船為生。
“我不是海盜!”年輕漁民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我是個做正經營生的人!”
尼特·薩曼冷笑:“好啊,你說治安官來找你們收稅,你有什麼證據?目擊證人可不算,你們這群人敢對著海神發誓,家中三代、鄰居和朋友還有朋友的朋友裡沒有一個海盜?”
對方頓時說不出話了,張口結舌地囁嚅著。
尼特·薩曼大獲全勝,他陰冷地看了那愣頭青一眼,暗中記下對方麵孔。
“所以這人隻是在撒謊,其他人大概是因為愚蠢被欺騙了——治安官!把他抓起來!”巴特菲爾德·薩曼總結道。
他又朝著米勒主教低下頭來:“閣下,真是抱歉讓您看了場鬨劇,不如讓我們離開這裡,灰橋港有一種味道鮮美且異常珍貴的深海貝,其他地方難得一見……”
一個毫無波動的聲音打斷了他。
“請問我夠格當目擊證人麼?”
“您是……?”
米勒主教有些驚訝地望著那個披著一條陳舊鬥篷,被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的高挑青年,他身後那些恭敬站立著的隨從中的一人猛地抬起頭來,震驚地瞪著來者。
“……堂哥?”
“諾瓦·布洛迪,愛德蒙·布洛迪子爵之子。向您致敬,無塵之光。”
“無塵之光”是信徒為這位樞機主教奉上的稱號。
來者掀開了兜帽,露出了蒼白冷淡的麵容,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煙灰色眼睛平靜地撞上了樞機主教的綠眸。雖說衣著堪稱災難,但對方依舊身姿挺拔,舉止優雅,絲毫未顯年輕人麵對上位者時應有的恭順或局促。
“布洛迪……”米勒主教沉吟了一會兒,微笑著側頭問道:“我記得隨侍的學生中也有一位布洛迪先生?”
那位教士恭敬地低下頭:“是的,閣下,波西·布洛迪先生,聖巴羅多術士學院二年級首席,是前來隨侍的學生之一。”
隨侍就是指部分優秀學生有機會和輝光教廷實權人物進行接觸,聆聽其教誨,也算是一種獎勵。
“哦,那確實是一位少年英才。”米勒主教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小布洛迪先生,這個巧合真是奇妙,不是麼?”
明明得到了期待已久的與樞機主教對話的機會,波西·布洛迪卻臉色難看。他低下頭,努力遮掩住自己的異樣表情:“沒錯,閣下……我也不曾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我的堂哥。”
巴特菲爾德·薩曼迅速反應過來,咀嚼了一下這個姓氏,玩味地問道:“那麼這位……布洛迪先生,您想要證明些什麼呢?”
諾瓦覺察到身邊人的手指動了動,他皺了下眉,借著鬥篷的遮掩,飛快地抓住了對方的手。
彆衝動,他在那人手心裡小幅度地寫道。
他理解滅族仇人就在眼前,對方急切想要報複的心理。雖說這家夥在樞機主教以及十多位貴族和教士麵前,依舊能令他們瞎如蝙蝠,愣是瞧不見一個光輝燦爛的大活人,這讓他對“小把戲”的威力有了點新認知——但是現在動手可不是什麼明智選擇。